《马瑞芳讲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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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瑞芳讲聊斋-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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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杂录中,观音菩萨为哪位平民百姓煮过饭、做过衣、编过鞋?只有穷秀才才会派给至高无上的菩萨如此苦差。观音对胡家第三次帮助是以法术将离散的菱角摄来,让她与大成团圆。观音化成的老母先要考验儿子是否忠于爱情,提出要给胡大成娶亲,胡大成回答:“儿自有妇,但间阻南北耳。”且哭着说:“结发之盟不可背。”观音试出了大成的诚意,其慧眼又看到菱角被父逼嫁、誓死不从,便用分身法活动起来。一方面是“母”的身份,认真为儿子准备婚礼;一方面是神的身份,摄取千里之外的菱角。因为父亲将菱角另许他人,她被人“强置车中”。观音点化出“四人荷肩舆”接走她,再亲手把菱角推进胡大成的居所:“此汝夫家,但入勿哭。”在塑造了平民观音的世俗形象后,蒲松龄笔头一转,写出观音对胡家的第四次帮助:胡母战乱中“奔伏涧谷”、“一夜,噪言寇至”,突然,“有童子以骑授母”,这马转眼间到了湖北湖南交界的洞庭湖上,如履平地,“踏水奔腾,蹄下不波”。胡母下骑,马化为金毛犼。金毛犼正是传说中观音的坐骑。蒲松龄让观音的坐骑出现,暗点“媪”即观音。蒲松龄写这个观音故事当然是他“佛法无边”思想的表现,但他精心雕镂的平民观音形象,在中国古代志怪小说中却卓尔不群。
  观世音变成了穷人的慈母,是蒲松龄将神仙平民化的例证之一。作为一个穷秀才,一个经常处在生活磨难之中的养家人,蒲松龄最乐意花些笔墨的,正是千百年来与老百姓生老病死、穷通祸福有关系的神仙,那些带有“大众”色彩的神仙,非常具有人情味儿的神仙。这些可爱的神仙在执行上天交给的原本是破坏性任务时,竟会千方百计回护百姓,这不能不看成是基于保护良民的“幻由人生”艺术哲学和对前人题材的天才创造。
  比如雹神的故事。淄川人王筠苍在南方做官时,到龙虎山拜望天师,天师介绍一位长着长胡子的随从,说“此即世所传雹神李左车”。雹神恰好奉命要到章丘布散雷雹,王筠苍因为章丘跟故乡淄川接壤,向雹神乞求。雹神说:这是上帝的命令,无法更改。天师就提出一个通情达理、解救一方黎民的办法:“其多降山谷,勿伤禾稼可也。”结果,章丘“是日果大雨雹,沟渠皆满,而田中仅数枚焉”。
  比如柳树神的故事。明末山东部分地区发生蝗灾,渐渐接近沂州。沂州令很焦心,有一天,他梦到一个秀才来访,头戴高冠,身穿绿衣,说他有办法对付蝗虫:明天西南方向有个妇人骑着头大肚子毛驴来,她就是蝗神,哀求她,就可以免除沂州的蝗灾。沂州令听了,第二天,早早到西南方向等候,果然见一个骑毛驴的妇人从西南方向过来,那妇人梳着高高的发髻,披着褐色的披风,沂州令立即拉住她的驴子不让走,烧香、敬酒、叩头。妇人问:“你想干什么?”沂州令说:“我们这个小县,务必请您放过,不要让百姓的庄稼葬送蝗口。”那妇人说:“可恨柳秀才多嘴多舌,泄露我的机密,明天我用他代替,不伤你们的庄稼就是。”第二天蝗虫遮天蔽日来了,但不落到田亩中,只落到柳树上,蝗虫所过之处,柳叶全部被吃尽。这位“柳秀才”即柳树神,牺牲了自己保护一方百姓,大文学家王士祯评点:“柳秀才有大功德于沂,沂虽百世祀可也。”
  仙人的庄严、华贵,在聊斋中仍然存在,但有些仙人越来越平民化,他们的穿戴有时反而是粗衣布衫,甚至身着破衲,“两肩荷一口”乞食。《吴门画工》写苏州有个画工特别恭敬“吕祖”,有一次,他看到一帮乞丐,发现里边有一位“敝衣露肘,而神采轩豁”者,立即判定这是“吕祖”。吕祖即吕洞宾,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八仙之一,道教全真道尊为北五祖之一,通称“吕祖”。吴门画工是真心喜欢吕祖,所以能从乞丐群中识得吕祖。吕祖真人不露相,被这种知己之感感动了,想帮助这位画工。他观察画工有“骨气贪吝”的秉性,不能成仙,就给他创造个发财机会,从天上招下一位美女让画工仔细观察并记住她的模样。过了没多久,董娘娘即董鄂妃去世,皇帝悲痛之极,“上念其贤,将为肖像”,但任何宫廷画师都画不出董娘娘风采,只有这位吴门画工画的董妃“神肖”。于是,吴门画工一步登天,竟被授以“中书”(内阁属员,从七品)。吴门画工辞不就,赏万金。区区小技,得此厚报,因为画的是皇帝爱妃。吕祖因人施助,与凡人宛如旧友新知间那样随随便便,是个很有人情味的神仙。
  第24节:奇趣百出的遇仙故事
  六朝小说的人神之恋曾被认为表现厌恶战乱、向往桃花源般安宁生活的愿望,如《幽明录·刘晨阮肇》、《搜神后记·袁相根硕》;被写成天帝对下界良民的垂恩,如《搜神记》的《天上玉女》和《董永妻》。《聊斋志异》虽远承六朝小说,却有些新的境界。蒲松龄“扩大”了仙人家族及人和仙人接触的方式。人可以乘船抵达海岛,可以乘鹤乘小鸟到天宫,可以步入深山洞府,还可以表面莫名其妙、但是冥冥中因品德好乃至运气好遇到仙人。
  《西湖主》写陈弼教因为放生之德,得以“一身而两享其奉”,即:一人分身两处,既享受神仙逸乐,长生不老,又享受人世天伦之乐,贵子贤孙,成为神仙中的石季伦、郭汾阳(晋代石崇和唐代郭子仪是大富大贵的代表)。蒲松龄通过陈生遭遇,寄托封建时代读书人“富贵神仙”的追求和梦想。这种思想当然没有多少高尚圣洁因素,但《西湖主》遇仙故事写得特别美却是公认的。
  陈弼教担任贾将军记室,贾外出在湖上射中一猪婆龙,猪婆龙“龙吻张翕,似求援拯”,还有条小鱼跟在猪婆龙的后边。陈见猪婆龙受伤,“戏敷患处,纵之水中”。年余北归,他再经洞庭,乘船遇难,沉水未死。到一山腰,看到几个“着小袖紫衣,腰束绿锦”者围猎,知为“西湖主”且“犯驾当死”。他慌忙躲进一个园亭,又恰好偷窥了“玉蕊琼英”般的公主,捡了她的红巾,题诗以表爱慕。没想到灾祸从天而降:公主的侍女说“窃窥宫仪,罪已不赦”,再加“涂鸦若此”,肯定没活路了。幸而公主非但不怪罪,反而饷以饮食,看来对他颇有好感。陈弼教刚有了希望,更大的恐惧来了:“多言者泄其事于王妃,妃展巾抵地,大骂狂伧。”没想到捉拿他的人到来时忽出意外:“数人持索,汹汹入户。内一婢熟视曰:'将谓何人?陈郎耶?'遂止持索者,曰:'且勿且勿,待白王妃来。'”
  翻云覆雨,祸变为福,陈弼教这阶下囚突然被招为驸马。原来,当年向陈生求救的猪婆龙,就是今日的“湘君妃子”西湖主;当年衔尾不去的小鱼儿,则是这次汹汹入户准备抓陈生的侍女。西湖主所以招陈弼教为婿,是为了报答当年救命之恩,包括“赐刀圭之药”(即“戏敷患处”)。
  世上竟有这样荒唐又这样美妙的经历!其貌不扬的猪婆龙怎能跟彩绣辉煌的妃子联系到一起?蒲松龄偏偏把二者联系到一起,还联系得天衣无缝。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湖主》这个遇仙故事以人间天堂为背景,写景彩绘淋漓,逸气横溢。写湖畔美景:“小山耸翠,细柳摇青”,清润、娟美、妍秀。写茂林中的贵家园林,陈生未进园中,先“攀扉一望,则台榭环云,拟于上苑”,有皇家园林气派:“粉垣围沓,溪水横流,朱门半启,石桥通焉”,像电影摇镜头,一一特写园景,综合构成一幅风致幽绝的江南园林图画,纯洁、宁静、丰富的自然充满盎然生机。园内“横藤碍路,香花扑人”,人与自然两情相洽:“山鸟一鸣,则花片齐飞;深苑微风,则榆钱自落”。自然被拟人化、有情化、诗意化了。美景若仙,美景遇仙。美丽的公主“鬟多敛雾,腰细惊风”,用形似法写其面貌之美:“玉蕊琼英,未足方喻”,用神似法,以夸张的比喻写意。公主荡秋千的描写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几乎可算写得最优美的:“舒皓腕,蹑利屣,轻如飞燕,蹴入云霄”,妙笔如画。
  如果说《西湖主》是遇仙题材特别甜美的一篇,那么《彭海秋》就是遇仙题材中特别旖旎的一篇。小说落笔写丘生为名士,但有“隐恶”,彭好古因佳节无人可资谈宴,姑请之。不速之客彭海秋来了,也“似甚鄙丘”,傲不为礼。然后彭海秋从西湖请来一位歌女唱歌佐餐,再从天河招来游船带彭好古二人游西湖,并替彭好古和歌女娟娘代订三年之约。彭好古返回家乡时,同去的丘生不见了,却不知哪儿来匹马,他骑上马回家,那马竟然就是丘生!三年后,彭好古到扬州,竟然遇到了娟娘,结为伉俪。《彭海秋》情景辉映,奇遇奇景,光怪陆离。天河行舟,彩船,祥云,瑞霭,清风,羽扇般的短棹像凤鸟的翅膀,太空飞驶如箭,疏朗爽丽,明清如沐。西湖荡舟,明月,烟波,楼船,雅士,仙乐缭绕,人声喧笑,月印烟波,景美如画。飞船美,西湖美,娟娘形态美,“薄幸郎”歌词美,令人读之兴味盎然。《彭海秋》写名士风流,写携姬游湖,写阔公子与俏佳人的悲欢离合,可见封建文士情致之一端。而意境绝佳的《彭海秋》却为中国遇仙故事增添了一朵不可多得的奇葩。
  织成
  《织成》里的柳生,是个不拘礼法的狂生。他无意之中坐上了洞庭湖主借舟的船,做出了用牙齿咬侍儿紫袜的轻浮举动,被洞庭湖主的侍卫抓起来。眼看没命了,他就来了一番强词夺理却趣味横生的辩白。他看到一位南面而坐的人似乎是王,推断这位就是洞庭王柳毅,决心跟同姓者套近乎。他一边向前走一边自言自语:听说洞庭君是柳氏,我也是柳氏;当年洞庭君落第,我现在也落第;洞庭君遇到龙女成仙,我因为喝醉酒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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