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他数十年如一日参加科举考试是为什么?
蒲松龄做了半个多世纪秀才。秀才是最低的功名,却最辛苦,总得考试。各省学道任期三年,学道一到任先举行秀才考试,叫“岁考”。岁考决定秀才的等级,考得不好降级,考到一等,才有了做廪生的资格。所谓“廪生”,就是享受朝廷津贴的秀才。廪生有名额限制,即使岁考一等,也得有了空额才能“补廪”。岁考第二年举行“科考”,成绩分六等,考前几等可以参加乡试,考五、六等降级。乡试三年一次,纳税多的省可以录取百名左右举人。蒲松龄到底参加了多少次乡试?从有关资料看,大约十次左右。也就是说,蒲松龄为了求区区“举人”功名,用了不少于30年时间反复参加岁试、科考、乡试。实在太可怕也太可惜了。我们现在旁观者清,当年蒲松龄却当局者迷。因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举制度是下层知识分子改变人生命运的惟一出路。蒲松龄一直希望有朝一日金殿对策,光宗耀祖。他反复练习,挖空心思琢磨写八股文。现在传下来的《蒲松龄集》里有大量这类文章。40多岁时蒲松龄写的八股文跟当年施闰章欣赏的文章已经很不相同。可是,他还是考不上!一方面,科举腐败,金钱和权势越来越起作用;另一方面,蒲松龄很没运气。我们从他写的词看到他乡试失利的具体情况。
乡试考卷
康熙二十六年,蒲松龄48岁那年参加考试,拿到考题,觉得很有把握,写得很快,回头一看,天塌地陷!原来他“闱中越幅”了,违犯了书写规则。科举考试有严格的书写规范,每一页写12行,每一行写25个字,还必须按照页码1、2、3连续写。蒲松龄下笔如有神,写完第一页,飞快一翻,连第二页一起翻过去,直接写到第三页上了,隔了一幅,这就叫“越幅”,而越幅不仅要取消资格,还要张榜公布,是件很沮丧很栽面儿的事。蒲松龄写了首词《大圣乐》描写闱中越幅的感受:“得意疾书,回头大错,此况何如?觉千瓢冷汗沾衣,一缕魂飞出舍,痛痒全无。”他痛心疾首,无颜见江东父老。
蒲松龄虽然被乡试折磨得如痴如狂,却仍然不肯放弃,又为下一次乡试做准备,写了这些拟表:
《拟上加意养老,诏令天下年七十、八十以上者,各赐粟帛等项有差,群臣谢表》;
《拟上以“万世师表”四字颁行天下黉(hónɡ)宫,仍制对庙碑文,御书勒石,命大臣赍至曲阜建立,群臣谢表》;
……
康熙二十九年,蒲松龄51岁时参加乡试,头场考完,被内定第一名,偏偏第二场考试他因病没能考完。又是名落孙山!他的《醉太平》词写“倔强老兵,萧条无成,熬场半生”,“将孩儿倒绷”,像有育儿经验的妇人把婴儿襁褓包倒了。年过半百的蒲松龄仍然不肯罢休,他的妻子刘氏比他看得开,劝他:不要再考了,如果你命里有官运,早就出将入相了。山林自有乐地,何必一定要去听打着板子向老百姓催税的声音呢?蒲松龄虽然觉得妻子说得不错,却仍不甘心,他63岁时在《寄紫庭》中写“三年复三年,所望尽虚悬”,说明他乡试再次失利。自己的仕途希望破灭后,他又寄希望于儿孙。可惜他的子孙同样不能飞黄腾达。更不可思议的是,他教的学生也没有官运。
第3节:丰子恺绘蒲松龄像
丰子恺绘蒲松龄像
蒲松龄自认为他做个进士绰绰有余,只是缺少举人这个环节,他始终通不过的,正是举人考试。《聊斋志异》反映出强烈的“举人”情结。《王子安》对秀才考举人加了七个极其生动精彩的比喻:“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隶骂,似囚。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闱场也,神情惝怳,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志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猱。忽然而飞骑传人,报条无我,此时神色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饵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初失志,心灰意败,大骂司衡无目,笔墨无灵,势必举案头物而尽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浊流。从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尝谓'之文进我者,定当操戈逐之。无何,日渐远,气渐平,技又渐痒;遂似破卵之鸠,只得衔木营巢,从新另抱矣。如此情况,当局者痛哭欲死;而自旁观者视之,其可笑孰甚焉?”
“七似”对秀才入闱的精彩概括,没有切身体会绝对写不出来。蒲松龄在科举路上拼搏了几十年,折磨了几十年,终于明白:“仕途黑暗,公道不彰,非袖金输璧,不能自达于圣明。”
现在看来,蒲松龄的苦恼实在可笑、可怜、可悲。中国古代举人数以万计,世界级短篇小说大师有几个?但正是蒲松龄的可怜可悲可笑,成就了中国小说史上如《叶生》、《王子安》、《司文郎》、《贾奉雉》等多篇精彩小说。因为蒲松龄对科举制度有深刻认识,《聊斋志异》是较早的集中揭露科举制度弊端和危害的作品。
蒲松龄贡生像
蒲松龄19岁成秀才,72岁成为贡生,相当于举人副榜。贡生有几种,蒲松龄是岁贡。所谓岁贡,又叫“挨贡”,就是做廪生做够年头,挨号排到了,带安慰赛的意思。做了贡生,理论上可以做官,蒲松龄得了个“候选儒学训导”虚衔。“儒学训导”是哪级官?不是官,也没有品,算个小吏。封建社会有各级官学,国子监,府学,最低的是县学。县学正教官叫“教谕”,需要举人出身;副教官叫“儒学训导”,而蒲松龄的“儒学训导”前边还加“候选”两个字,就是你有儒学训导资格,能不能做上还得看山东省除淄川县之外,有没有空出位子,如果空出位子,再看有没有排在你前边的人。蒲松龄做廪生27年,才挨号做上贡生。再照此挨下去,这个大约相当于县中学副校长的“儒学训导”何时能到手?所以,对于年逾古稀的蒲松龄来说,贡生只是带来精神安慰和小小的实际利益:四两贡银。县令却迟迟不肯给蒲松龄树旗匾,发规定的贡银。蒲松龄不得不一再上呈,请求县官给树旗匾,还声明,因为天旱少收,他欠了税,急等这几两银子交税。县令给他树了旗匾,那几两贡银蒲松龄却始终没拿到。
我们现在在蒲松龄故居看到的蒲松龄画像,就穿着贡生的官服,这画像是蒲松龄74岁时,他的三儿子请偶然到淄川的江南画家朱湘鳞画的。蒲松龄曾题诗夸赞画家的画技:“生平绝技能写照,三毛颊上如有神。”说明蒲松龄认为,画像很传神。
写作《聊斋志异》的艰苦
蒲松龄总考不上举人,跟他爱写小说有很大关系。蒲松龄是淄川人,淄川离齐国故都临淄数十里,是齐文化的发祥地。
淄川县东南有座小山,叫黉山,汉代大儒郑康成曾经在黉山上开过书院。黉山山后有个梓橦洞,鬼谷子曾经在梓橦洞讲学。听讲者何人?有苏秦、张仪。苏秦、张仪下山后,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合纵连横、逐鹿中原开始了。淄川南部有个不高的山叫“夹谷台”,孔夫子担任鲁国司寇时,曾经陪着鲁定公到夹谷台跟齐侯相会。……各种美丽的传说影响了蒲松龄。蒲松龄从小喜欢天马行空的作品,他酷爱小说。蒲松龄青少年时正值明清易代,天崩地裂、改朝换代,发生了很多新奇事,引发了他写小说的热情。大约他25岁时《聊斋志异》的写作就开始了。这个推论是从他的朋友张笃庆的诗得出的。张笃庆的诗说蒲松龄“自是神仙人不识”,“司空博物本风流”。司空就是东晋时的司空张华,博物就是张华写的志怪小说《博物志》。张笃庆用晋代写过《博物志》的志怪小说家张华比喻蒲松龄,说明蒲松龄已经开始写志怪小说。张笃庆认为这不利于科举,该放弃,“聊斋且莫竞谈空”。但蒲松龄没有接受朋友劝告,他选择了写《聊斋志异》。天才总要表现自己,天才也总能找到表现自己的形式。我们要感谢蒲松龄这个似乎不识时务的选择,他的选择给世界文学留下了一部奇书。
但选择写小说对蒲松龄来说,是掉进了无底深渊,他得一边做私塾教师,维持全家的生活,一边继续参加科举考试,见缝插针写小说。那时写小说非但拿不到稿费,连写小说的纸都得从嘴里省。蒲松龄冬天穿个破棉袄,手冻得笔都拿不住,脚像是给猫咬了,砚台里磨的墨水都结冰了,还是着了迷似的写。不管听到什么新鲜事,马上写。他南游期间走到沂州时遇雨,住在旅店休息,一个叫刘子敬的读书人拿出《桑生传聊斋自志 》给他看,一个狐女和一个鬼女跟一个书生恋爱,最后双美共一夫。蒲松龄被吸引住了,他把《桑生传》改写成聊斋名篇《莲香》。
蒲松龄南游期间有两句很有名的诗:“新闻总入鬼狐史,斗酒难消块磊愁。”鬼狐向来是中国小说的重要内容,但“鬼狐史”不是单纯的鬼狐故事,而是以鬼狐写人生,以鬼狐寄托块磊愁。块磊愁是忧国忧民之愁,是屈原、司马迁那样上下求索、报国无门之愁。既想青云直上,又喜欢写小说,两者是矛盾的。蒲松龄的东家孙蕙注意到蒲松龄写小说影响求取功名,劝他说:老兄绝顶聪明,只要“敛才攻苦”,就能在科举上获得成功。所谓“敛才”就是收敛写志怪小说的才能,把精力集中到攻读圣贤书上。蒲松龄没有接受孙蕙的劝告,继续在穷困潦倒、全家食粥的情况下坚持写作。
第4节:蒲松龄印章
关于《聊斋志异》,有两个传得很广的说法:一个是蒲松龄在柳泉摆茶摊,请人喝茶讲故事,回到家加工,写成《聊斋志异》。另一个是“聊斋”是聊天之斋。蒲松龄摆茶摊从未见于蒲松龄后人和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