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国二的时候。”他叹了口气,道:“我有戴,上课的时候才戴,后来换成隐形眼镜了。”
回忆倏忽而至,她清楚记得,那个对她皱眉头的男孩。
老天,该不会,他从来都不是在对她皱眉,只是因为看不清楚所以才老眯着眼吧?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眯眼看着她。
“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她说。
“我以为,讨厌我的是你。”老天,这女人一定要在他生病的时候,讨论这种问题吗?虽然在心底抱怨,他却还是忍不住不爽的反问:“我为什么要讨厌你?这结论是从哪来的?”
她连珠炮似的开口:“你老是对我皱眉,从以前就不断批评我的打工,总是对我摆出不屑的表情,脸上永远挂着不以为然的样子,对和我在一起的朋友讲话尖酸刻薄,嫌弃我的衣着打扮,还在我家人的葬礼上提议要买房子一”
她顿了一下,看着他突然变得无比僵硬的表情,脑海里灵光蓦然一现,讶然道:“你该不会是担心我缴不起房屋贷款吧?”
她惊讶的字句,回荡在空气中。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反而转过了身去。
“我累了。”
咦?
“你出去时记得把门关上。”
咦?咦?
“晚安。”他说。
咦?咦?咦?
渺渺眨了眨眼,张口结舌的瞪着他的背,若不是屋里光线不足,她敢说,他裸露在外的耳朵泛起了可疑的红。
老天,这男人真的以为她缴不起房屋贷款,所以才会开口提议要和她买房子,只是挑选了一个最糟糕的时机。
一瞬间,喉头心口,同时紧缩了起来。
原来,这个房间里,真的蠢蛋,是她。
“我家的房贷,我在几年前,就已经缴完了。”她悄声说。
孔奇云仍然背对着她,保持着沉默。
或许她不该告诉他,这样显得好像她在说他多管闲事,或许她应该直接道谢就好。
她不是没有想过,有人会关心她。
附近的老邻居都很关心她,但或许是因为她表现得太过坚强,从来没有人开口,问过她生活上是不是有问题,是不是还有房贷要缴。
她从没料到,唯一有想到这点的,竟然是他。
屋外的光线,越来越暗,床上的男人,静悄悄的背对着她,一副睡着的模样。
渺渺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做,她脑海里一片棍乱,到最后,终于挤出了两个字。
“晚安。”
他还是没有转过身来。
渺渺晕头转向的走出去,关门,下楼,和淑玉阿姨打招呼,然后回家。
天黑了。
她位在二楼的房间,正对着他的那扇窗。
坐在床上,华渺渺看着他暗沉沉的窗,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孔奇云从来没有讨厌过她?
他皱眉眯眼不是因为厌恶,是因为他近视看不清楚?
他那些恶劣的言语只是不善表达,全都是在关心她?
不,恐怕有些是真的恶劣,不尽然全都是关心,仔细回想,有时侯,他说话真的是得理不饶人。
但是……他真的关心她。
方才被她说破房贷的事时,他僵硬且窘迫的表情,浮现脑海。
天啊……
她往后倒在床上,伸手遮着眼,忍不住呻吟出声。
好大一个误会。
她真的在几年前,就已经缴完了房贷,她从国中就开始帮附近邻居打零工,什么奇怪的行业,她都接触过,她跟过股市名人,当过理财专家的助理,做过房屋仲介的小妹,跑过建筑工地,还有一阵子是上柜公司老板的临时秘书。
不用多久,她就存了第一笔一百万,后来她去买了一间小套房,然后卖掉,然后再买更大一点的,再卖掉。
她替四处留情的大老板处理情妇问题,帮个性古怪的艺术家处理人际关系,还协助处理过政治人物的生涯危机。
人们不把她这种兼差小妹看在眼里,也因此她的工作,让她有许多管道,能听到各种小道消息息,比对出正确的情报。当然她投资时也赔过,可是她从错误中学习,基本上,赚的还是比赔的多。
很快的,她从股市和房地产赚的钱,累积得越来越多,当钱越多,滚得就越快。
她早在二十三岁那年,就帮家里还掉了千万房贷。
但他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
就连她拿出那笔钱时,她爸妈都吓了一跳,所有的人,都以为她只是在打工而己,不晓得打工也是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的,不晓得兼差也是有分事情大小。
如今,她二十八岁了,存款虽然没有上亿,但的的确确,是有破千万的。
她是个千万富婆,但对面那个男人,却担心她还不出房贷,所以才提议和她买房子。
她怀疑如果当时她答应了,他也不会要求她搬出这里,甚至不会和她收分毫利息。
或许他会?
她拿开手,看着天花板。
那男人可是隔壁那个讨人厌的孔奇云啊。
但,天啊,她真的知道孔奇云是什么样的人吗?
忍不住的,渺渺再次呻吟出声,重新用手遮住双眼。
可恶,看来,她今天晚上,不用想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第5章(1)
长屋里,纺车整齐划一的排放着。
两墙对开的高窗,让室内光线充足,上百位织娘女工,坐在木制纺车前,右手摇,左手纺,专心一意,将丝纺成线;另一些,则熟练的织着布。
在长屋的最后方,有一高脚方桌,其上堆着数卷不同的布料,有对龙对凤的织锦,也有各色绚丽的丝绢。
一着纯白深衣的女子,站在桌边,翻看着各式布料,低声交代身边衣匠。
蓦地,一名丫鬟,匆匆从外行来,穿过纺车织机旁,来到桌边。
“荼蘼姑娘,凌阴已全数完工,公输师傅请您回府验收。”
站在桌边检查衣料的女人,抬首看着前来通报的丫鬟,道:“知道了,告诉师傅们,我马上回去。”
丫鬟朝她一福,便转身离开,前去传话。
荼蘼转向一旁等待制衣的工匠们,道:“我刚说的,可都记下了。”
“是,都记下了。”
“家里今年夏衣,就用我刚挑选的这些布料。另外,爷的深衣,领、袖、襟、据等处,皆以纯采镶边,绣样别用金银丝线。”
“但,荼蘼姑娘,金银丝线,才显其贵啊。”一名衣匠忍不住建议。
“金银刺眼,太过招摇,凭添惹人议论。”她淡淡道:“爷非官家,不需太过华贵,师傅们用同色丝线,巧工细绣菱纹采边便成。”
原来是这考量,金银的确刺眼,近年城里多有商家如此,但细想下来,多了确实是俗而不雅。
“是,知道了。”衣匠垂首,恭敬的欲亲送她出门。
“师傅留步,您忙吧。”荼蘼蜿拒了衣匠们的送行,自行转身穿过长屋走了出去。
衣匠们知道她的性子,便也任她自己离去。
荼蘼出了铁家的作坊长屋,一进入屋外广场,便看见工匠们在竹竿上晒着脱胶漂白的丝帛,有些人在不远处,在大缸里重复浸染着布料,将其染上各种不同的色彩。
风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让她闻之欲呕,就算已经来过无数次,她还是很不习惯那些染料的味道。
不自觉的,她握住了腰间的香囊,强忍着不适,终于走到作坊大门。
车马,早等在门外。
“回铁府。”她上了车,交代车夫。
车马轳轳的离开了作坊,她才松了口气。
十年前,她刚来时,铁子正经营家业的角度就已甚广。
他是当世的传奇,年少父母双亡,家业一度衰败至底,但他却不曾放弃,是他一手将铁家重新振兴,在短短数年内,再成大业。
无论北方的犬马牛羊、裘皮、筋角,南方的珠玑、玳瑁、象齿,东方的渔盐、漆、丝,西方的竹、木、皮革、玉石,铁家皆有经手。
他将南货北运,北货南卖,赚其利差。
从越地的田器、燕地的铠甲、秦地的房舍、胡地的弓车,到郑国的刀、宋国的斤、鲁国的削、吴越的剑,他一样投资经营。
更有甚者,如铸器所需之金锡,染布所需之丹砂,他也不曾放过。
七年前,因为事业越来越大,光是购置底下庞大工匠仆佣的衣料,每年都是一笔极大的支出,所以他也开始插手纺织。
她清楚记得,当年她已来三年,却如闲人一般,她非客非仆,身分尴尬,整天闲荒得紧。一日他来探她,刚巧遇上管事来报帐,她也只不过对他手中的帐多看了一眼,那男人便好奇开口询问,她称这笔支出太过,他听了也不恼,反倒要她筹划纺织作坊。
她吃了一惊,以为他只是说笑。
谁知,翌日一早,她屋外便已有工匠仆佣候着,说是爷要他们任她这年方才十三的小姑娘差遣,建置作坊。
那时,才知他是认真的。
刺鼻的气味,徘徊不去,她怔忡的瞧着窗外街景,将香囊凑至鼻端嗅闻,清雅的香气,缓缓取代了那刺鼻的味道。
当年,因为太闲,所以才接下作坊的筹划,另一方面,却也是想证明,她并非废人一个,齐商之后,绝不会比楚商差。
可出了铁家的深宅大院,接触了外界,插手了他的事业,才知晓,铁子正,不是普通的楚商。
他的才智与气魄,是她远远不及的。
那一年,她成功的筹办了纺织作坊,但也因此清楚认知到,他的格局与层次,和一般商人根本不同,无法比拟。
她的成功,让他逐渐将铁家内务交与她处理。
这些年,她尽心尽力的在铁家帮忙,跟在他身边,学他处事之法,习他如何经商。
她是长女,是刀家巫儿,总有一天,爹娘会来带她回家。
届时,她习得的,都终将对刀家有所助益。
届时,她也能如他一般,振兴家业。
车马轻轻摇晃着,她闭上双眼,小手捏紧了那布制的香囊。
原本,这些年,她一直是这般想的,直到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