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在眨眼间,天色已暗。
荼蘼让人点了灯,送上晚膳,他随便吃了几口,继续议事。
然后,晚膳撤走了,明月也上了枝头。
夏蝉知了在窗外唧唧轻鸣,远处蛙蝈也一并张嘴合奏。
终于,他清完了桌上的卷宗。
“诸位,可尚有他事参议?”管事们倦容已现,见桌案上已无其他卷宗,终于都松了口气。
“若无事——”
他方开口,却听身旁女子,出了声。
“爷,尚有一事。”
他一愣,瞧着她。
“何事?”她低垂螓首,将早已置放于桌案旁的锦盒,捧至他眼前。
“今日晌午,上柱国托人送来此物。”上柱国?
铁子正心微惊,但不动声色。
他接过锦盒,将其掀开,锦盒里,除了一丝绸,别无他物,他展开丝绸,其上绘有一名女子,留白处,书有字,也有落款。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微眯,轻抽。
然后,他看向她。
“这画,你看过了?”
“是。”
“来人可有说些什么?”
“白氏之女,其性温顺柔美,娴熟六艺,家世良好,和铁爷正是门当户对。”
她垂眉轻言,看不出喜怒,字字句句,皆清楚回荡在厅室里。
厅里众人,闻言却尽皆心惊。
这……这不是在说亲吗?
荼蘼难道不知,爷的心意?
人人瞥窥桌案后的一男一女,只见爷支着颔,瞧着荼蘼,荼蘼则低垂眼眸,瞧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两人皆无表情。
一室静默,无声。
忐忑爬上了众人的脊梁,冷汗无端滑下额际。
然后,爷开始以食指,有节奏的,缓缓的,轻点着桌案。
无声,却沉。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下,都像是千斤之锤,敲在众人的心头,不觉同情起,那承受着万钧注意的女子。
“你说……”铁子正,开口,轻问:“谁性温顺柔美,娴熟六艺?”
她吸气,张嘴,吐言。“白氏之女。”
“你认为……”他望着她,淡淡再问:“这女子和我门当户对?”
“白氏之女,家世雄厚,有财万金,确和爷门当户——”
“荼蘼。”
她话未完,铁子正已开口打断了她。
无形的压力,从旁袭至,荼蘼噤了口,心头揪紧。
她可以从眼尾,瞟见他搁在桌上轻点的指,停了下来。
厅室里的氛围更沉、更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现在,可是在替我说亲?”荼蘼交叠在膝上的手,不觉紧握成拳,欲张嘴,却发不出声。
铁子正将美人图拿起,上上下下的,细瞧打量,缓声开口:“样貌是不错,就不知,这绘图者,是否如实所绘,你们说呢?我可该派人前去纳采、问名?”这一眨眼,问题落到了大伙儿头上。
可哪个人敢在此时回上一句?说上一字?
明明是夏夜,屋里却寒冻异常。
众人噤声,只觉似是掉入了隆冬冰湖里,从脚底凉到了脑袋,打四肢冷到了心底。
他放下了画,再瞧着身旁女子,又问:“我若娶妻,你可会视其为主?”她将拳握得更紧,垂着首,挤出了字句。
“爷迎娶之妻,自是荼蘼之主,荼蘼自当视其为主。”
铁子正闻言,眼里射出火气,他倾身,凑到她冷漠素颜旁,几近嘲讽的问:“你也娴熟六艺,温顺柔美,这温顺二字,怕是没人比得上你了,不如你嫁我好了,你说如何?”
她身一颤,月白指甲陷入了掌心,张嘴再道:“荼蘼无德无淑,配不上爷,不敢受之,爷有大愿,若与白家结亲,必定能早日得偿所望——”
砰!他突如其来的盖上了锦盒,其声之大,绕梁不绝。
惊得人,心胆寒,震颤不休。
“把你的脸抬起来。”他沉声,命令。
荼蘼视而不见的看着自己的手,一动不动。
“抬起来!”他冷声斥喝。
她身再一震,只得抬首。
抬了头,荼蘼直视着前方,所有管事尽皆低着黑黝黝的脑袋,大伙儿眼观鼻,鼻观心,没人抬眼,无人敢动,活像个个都成了石、化作俑。
“看着我。”他说。
深深的吸了口气,她转过首,他的眉目,映入眼廉,一双黑瞳里尽是因她而起的痛楚。
那痛,如烈火,焚着她。
“在你眼中,我铁子正就这般无用,非得靠着嫁娶结亲、攀附权贵,方能成事?”
她看着他,张嘴,只觉喉紧:“爷是不世英才,自然能成事,但这……是方便之路。”
方便之路?方便之路?!好一个方便之路!
他要贪那方便,需等这些时日?
气急,几攻心。
在那一瞬,他握紧了拳,真恨不得,能伸手掐死她。
他瞪着她,贴近她的脸,一字一句,声冷如刀:“我,不贪那方便之路。”
声震震,响彻一室。
她无言,只能沉默。
“此事,休莫再提!”冷冷丢下这句,他起身抛下她,拂袖而去。
众人无语,继续沉默,然后才一一,缓缓离去。
二十多位大小管事,渐渐离席,有几位,曾想上前,却又不知该和她说什么,只能无语摇头转身而行。
人走了。
十个……五个……三个……直到最后厅室里,除了她,再无一人。
荼蘼,还端坐在原位,久久。
第7章(2)
夜,深深。
灯油,已将燃尽。
他拒绝了。
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该喜,还是该悲。
他拒绝了,为她吗?可下回呢?还有多少回呢?他能回掉多少?还要拒绝多少?铁家就他一个单传,他要为她绝后吗?
心,震震,颤颤,茫茫。
她晓得会疼,却不知看着他,竟那么疼、那么痛……
恍惚中,起身熄灯,在深夜里,漫步于廊间,缓步轻移。
月在云端,忽现忽隐。
暗夜里,连虫蛙也静。
转过回廊,才至自住的小小院落,就见他颀长的身影,在小院暗影间,伫立。
该是梦,又非梦。
他该尚有火气、犹在恼恨,她为人说亲。
怎又会,在这里?
惶惶然,停下了脚步,不敢再近。
但他已发现了她,回转过身来,月华下,俊脸森然,如铁石一般。
她不敢看,不想再瞧他眼底的痛与伤,怕心更疼,不禁踉跄退了一步。
见状,他神色更沉。
荼蘼不由得垂下脸来,逃避看他。
然后,听见他上前,感觉到他靠近,一颗心紧紧揪起,提到了喉边。
他行至跟前,长靴深衣在裙边静止。
心跳,如雷鸣。
她将拳握得更紧、再紧。
须臾间,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抬起。
那热烫的碰触,教她猛然一震,欲抽,却不敢,只能看着他,强硬的,一一扳开了她僵冷的指。
松开手,掌心被指尖扎出的血,已凝。
看着殷红转暗的痕迹,她微微发着愣,不知自己,将拳握得这么紧。
“你,就这般厌我?如此恨我?”声,恻恻,惨淡,隐隐伤心。
她吸气,却镇不住心,震颤不己。
凝看着掌心的伤,却不觉疼,痛都在胸中,在心上。
她再吸气,泪光却模糊了他怜惜的大手,她沾血的掌心。
轻轻的,他伸手,接住了她落下的泪,一滴。
然后,抚着她的脸,将她小脸轻抬,强迫她看着自己。
她不想看,不要看,但却不得不看。
他的伤、他的痛,都在脸上,都在眼里,痛也在心。
“你知我这些年,为何不娶?”他问,声暗哑,眼凄凄。
泪,悬在眼睫,几欲夺眶。
“荼蘼……”她强忍着泪,看着他,喑哑吐字:“不知。”
她闪避了他的视线,这女人看着他,但焦距却望着他身后的一点。
那一瞬,他突然了解,清楚明白,她说谎,她一直都知晓。
这个女人,竟当着他的面,睁眼说瞎话。
那么疼、那么痛,还要忍?
还要忍?!为谁?为刀家?为她吸血的爹娘?为那些不懂她的族人?
握着她染血的手,捧着她冰冷的脸,他既心疼,又愤恨,既恼怒,又怜惜,百般滋味,复杂情绪,都攻心。
“我不是东西,不能让的,你懂不懂?”他低咆。
“不……”她轻喘着,泪潸然,嘴硬:“不懂。”
他吸了口气,眼眯,更火、更气,两手都上了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忿忿然:“你懂,你知我心,懂我情,还要我另娶——”
她闭上泪湿的眼,哽咽否认,“我不懂,不懂……”
“那就看着我说,看着我,再说一遍!”他怒极,摇晃着她,冷声喝令。
颤巍巍,她睁开眼,只见他铁色铁青、青到冒筋。
心,好痛好痛,但她怎能在此,退却收手?怎能因此,功亏一篑?
她张嘴,狠了心,“爷……深夜来此,可是要荼蘼侍寝?”他气窒,不信。
“刀荼蘼,你宁为奴,也不当主吗?”声寒,颤颤。
泪眼模糊的看着身前的男人,她痛苦的逼自己,吐出那个字,要他断念。
“是……”苦恨,涌上心头,入嘴里。
他怒瞪着她,松了手,冷冷开口:“那就进屋去。”
荼蘼望着他,然后举步,开门,进屋。
他跟在身后,合上了门。
“转过来。”
她转身,看他。
灯未点上,屋里极暗,只有清冷月光,从窗棂透进。
他的面容,森森隐在暗影里,瞧不清,却更让她痛。
“把你的衣脱了。”
闻言,荼蘼一颤。
半晌,却仍顺从的,抖着手,在他注视下,褪去了外衣,解去了腰带,然后是深衣、亵衣。
微寒的空气,袭身,轻掠上心口。
她听见他抽了口气,下一瞬,他抓住了她宽衣的手,深深看着她,恨恨看着她。
她真要侍寝?
他这么疼、这般怜、这般爱,她却弃若敝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