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出手抵住下巴,好奇啊……有趣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让人连喘息之功也无。因为来得太快太密集也太巧合了,竟让人嗅出阴谋的味道。
这场游戏里,究竟谁是棋手,谁是棋子呢?颇耐人寻味啊。
单非愚望着我的手,眼中流光一闪,稍纵即逝,消失无踪。
“请转告王爷,若三日后王爷未曾出现在他的寿宴上,那么,王爷允诺交给襄王爷的礼物,在下一定会替王爷交到襄王爷手中。请王爷放心。”他恭敬地垂下眼帘,拱手作揖,态度谦和。
“单公子也请放心,在下记得了。待王爷斋戒期满,定会当面如实转告。”我始终,对这个人,有莫名的,难以描述的好奇。他在我面前,并没有太刻意地掩饰自己。恰恰相反,他,几乎是以真面目对我的。
“多谢,在下告辞。”单非愚又一拱手,然后一抖袖,转身而去,似一抹来去匆匆的青云。皂色衣袂未几已经消失在视线内。
“他是谁?”看着禅院空寂无人的中庭,我问魉忠。
“耶律氏部留在京城的质子,现任单于同父异母的亲弟。”魉忠简单扼要地向我介绍。
质子?原子核的基本构件之一?
我要愣一愣,才恍然大悟。
质子!秦庄襄王嬴异人子楚,曾经在赵国当过人质,即为质子。
而单非愚,也是质子。
一族之长的亲兄弟,被留在京城中,充当人质,其目的不外是制衡该族势力。
即使有幸不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以重归故里。
这样的男子,按理,会有极深沉的无奈。
可是,他有一双清朗眼眸,真别致。
重新返回屋内,我将单非愚要我带的话,一一转告躺在床上的渊见。
“傩,你说本王是违抗圣命,拒不回京,干脆置皇上皇后于不理好呢,还是回王府,乖乖参加属于本王的寿宴好呢?”
渊见听完,徐徐微笑,眼光悠远。
若你是我,会如何选择呢,傩?
这样啊……可不可以不要二选一啊?
我近来遇到这种选择题就深觉头皮发麻、脊背生凉,有神经官能症之嫌疑。
不如,就交给上天决定罢。我躲在面巾后傻笑。
懒有懒的好处,起码这样头疼的问题可以索性交由时间来做决定。
古人总结得多么精辟: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抗旨不遵是死,回京复命也是死。如果有人执意欲除寿王而后快,那么,其实选与不选,已经没有意义。
“奴家一介女流,如此重大要紧之事,奴家实不便置喙。一切但凭王爷做主。”我施施然一福,笑着说。
话音才落,不但渊见笑了,连一旁的福江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仿佛我说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傩,你如此恭顺谦卑,真教人难以适应。”渊见眼光温柔深沉,还有毫不掩饰的笑意,将他一贯幽魅残冷的气息,悉数柔化,使他脸上有了与年纪相符的轻松。
“小滑头。”他轻笑着,这样说。
我胸口怦然一动,此时此刻,他看上去真是英俊。
多希望,可以时时看见他露出这样毫无防备、朗然清俊的笑容呵。
完了,继优罗难之后,我又迷上渊见的笑容。
我捂住心窝,要死!跳得这么快,还好脸上始终罩着布巾,要不然一脸痴迷表情……
“夜了,你好好休息。我回房去了。”我转身,不理会福江调侃的笑眼,大步流星地走出禅舍,将自己的心动,留在渊见的温柔浅笑里……
又过两日,渊见的情况已经初步稳定,刀口愈合良好,体温正常,胃口奇佳。
我拜托福江做鸡蛋粥、蔬果泥、牛奶馒头、奶黄包,让他少量多餐,自己也跟着大大饱了口福。
渐渐,他面颊已不似往日那般苍白,隐约透出红润颜色。
看了就令人心情大好。
傍晚时分,这几日一直身处寺中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优罗难,着一袭干净柔软飘逸白衣,徐徐走进房中。
我正在和渊见玩最不花费精力心思的成语接龙,看到优罗难进来,我立刻起身。
“师傅。”无论怎样看,优罗难永远是如许清癯优雅,脸上是温润微笑,眼神深广悠远。
我总有这样的错觉:从他眼里,可以看见古往今来,可以看见宇宙奥秘。
却,看不见属于他自己的情绪。
他是一个无情的人呵。
优罗难微笑,仿佛看穿我的心思,又仿佛,只是寻常的润雅笑容。
“王爷,后日便是你的寿辰。老衲同你的二十年之约,亦已到期。王爷可决定履约?”优罗难在我替他搬来的椅子上落座,自袍袖里伸出手,先切渊见左手腕脉,后换右手。一会儿之后,他放开渊见的手。“王爷果然遵守约定,老衲佩服。”
我站在优罗难身侧,竟看见渊见脸颊浮现异常的绯红。不是因为身体不好的原因,而是因为优罗难说的这句话,所以他脸红了。
真让人诧异,究竟什么样的约定,能让杀人无算、眼冷似灰、心硬如铁的寿王爷渊见脸红?唉,好奇心蠢蠢欲动啊!
可惜,暂时没有人来满足我的好奇心。
优罗难始终微笑如故。“王爷有何打算?可看得开,放得下?”
渊见沉默。
我看见他眼里的挣扎不甘,还有,无论过了多久,都抹灭不去的痛。
是啊,看开,放下,自在,是多么简单的道理。
可是,却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境界。
我自己,也是经过激烈的挣扎,才能做出选择的。
如果,可以毫不犹豫地决定,那么,被舍弃的,本就不是重要的东西罢?
优罗难悠悠太息。
“阿弥陀佛。佛前许愿济众生,奈何投身帝王家。三十功名尘与土,弗如青灯伴素娥。王爷,老衲言尽于此。”优罗难起身,白色衣袂划出一道流畅优雅的波浪。“傩,随我来。”
我随他走出禅房,走到外头。
盛夏的熏风,由南而北,徐徐吹拂,带来寺院里独有的盘香味道,萦绕鼻端。
优罗难束手而立,黑色长发落在身前身后,被风撩起,又轻轻落下。形成一道别样风景。
真是玉树临风、英俊挺拔。我堕后半步,暗暗欣赏男色。
若是以往,优罗难大抵老早要诵“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来教化我了,但他今日只是温雅微笑,并不来纠正我其实算是明目张胆的放肆。
我也不说话,享受这片刻闲适时光。
最近发生的事,太纷乱复杂。有优罗难在身边,我浮躁的心思,突然奇异地沉潜下来。
他身上,总散发着让人安心的气息。
也,总似欲乘风归去般超脱。
就在我这样淡淡想着时,优罗难缓缓转身,面对我。
“傩,你长大了。”他注视着我,深邃湛蓝的眸里是静静的温煦。
是的,温煦,但不是温柔。
不温柔,是他的慈悲。
如若不然,这世上,不知要有多少因爱上他却又得不到回应而心碎的女子。
“短短两月,你已不再是那个会叫着要为师不要抛下你的傩了。”
啊……真的呢。
我在他这么说时,才意识到这一点。
“你的心已替你做出选择,傩。”他弯眉而笑,唇边有性感到会让现代女性尖叫的纹路,浅浅的,似一潭令人饮之欲醉的醇酒。“傩,你已无须为师在你左右。”
“师傅。”我低唤。
即使,他说我与他师徒缘分已尽;即使,他说我已长大,可是,就象雏鸟在出世时所见的第一种动物会被顽固地认作母亲一样,我对他,也怀有这样一份孺慕之情。
我也晓得,终将别离,且一别经年,不知何日才能重逢。
可是,多么希望,这一日,晚一点、再晚一点到来。
他束在袖笼中的手,伸出,右手食指,抵在我眉心。那么轻,却仿佛有千钧之力,灌输进我体内,然并不汹涌如潮,相反,柔和得让人安详宁静。
“先前无明触觉灭,后明触觉生。”他温润好听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拨动灵魂深处的弦。“心可作佛,亦可作众生。傩……傩,为师不望你救众生,只望你救一人。一人,已是众生。用你的心去感受罢,你的心会指引你。”
师傅……
“你可曾怨悔,傩?”优罗难的指尖轻轻施压。
我微微摇头。怨悔?怨何悔何?只有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才会在人生路上,不停怨悔。即使,我有懊恼遗憾之事,但,竭我所能,不让人生留下可怨可悔的事。
“你是好徒弟,也是好孩子,傩。为师没有白教你。”他收回手,干净修长的手又束回衣袖中。“以你的智慧,掌握今后的人生罢。”
“师傅。”我想唤住他,不让他离去。
“去罢,去那个让你萦系牵挂的人身边。”他温和地笑着,象个要放开女儿双手,祝福她去寻求人生中另一重风景的慈父。
我知道,这次,是真正的告别。他已来同我道别。今后,我要自己解决所有疑难,再不可以依靠他,偶尔向他撒娇,象小女儿般,解决不了的事,就扔给他去想办法。
不可以了呵……
他已陪了我三年,帮助我适应古代生活,习得一技之长,剩下的路,要我自己走了。
望着他转身悠悠远去的身影,我突然生出一股冲动。
“优罗难,你究竟是什么人?”
让我,再任性一次罢。
他听见我的疑问,远去的脚步,未曾稍适停留,只是他让我眷恋不已的声音,随风传来。
“……什么人吗?前尘往事,老衲早已尽抛付。老衲是谁呢……优瑟罗的弟弟,很久以前,曾经是呵……”
风,将他温雅的声音吹散。
……优瑟罗……
好耳熟的名字,在哪里听到过呢?
可是,我来不及深思,药王白先生拎着一只包袱,也走向我。
“呵呵,小女娃表情真严肃,怎么,里头那天狩星入命,命犯孤鸾的小子欺负你不成?真是,你可是他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