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院子空无一人。金城看到祠堂正门悬着的“武将”、“文官”神像已封满尘垢,门前两边蹲着的石狮被小孩子糊了满身满面满嘴的泥巴,当他跨步进去时,听到里面传出了一声沮丧的叹喟:“唉,打不过人家,看来只有又赔钱了。”
谢泛说了这句话,抬起头,刚好看见金城走进来,觉得有点脸熟,不觉愕了一愕:“你是……”金城拱拱手:“泛哥,久违,久违!”
“你是……”谢泛站起身,也拱拱手。
“小弟省城广龙堂金城。”
“啊,原来是城哥!请坐,请坐!”谢泛也一下子想起来了。
刘恭和罗真也连忙站起身,拱手为礼。
金城落座。谢泛斟上茶:“不知城哥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金城从怀中掏出两张纸,递给谢泛。
一张是谢泛的欠单,一张是江全写的字条,上书:谢泛兄大鉴:兹派敝堂副堂主金城到贵处收回欠帐,万勿见拒为幸。
广龙堂堂主江全顿首
民国十一年五月十一日
谢泛匆匆一看,脸上怔了一怔,向刘恭、罗真打个眼色,两人轻轻点头退出。
金城只是看着谢泛,不动声色。
两人沉默了一会,谢泛终于开口道:“城哥,贵堂财雄势大,不在乎这七千元;小弟却是内外交困,走投无路,能不能宽限一段时间?”
“各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金城笑笑,顿了顿,“泛哥有何难处?”
谢泛苦笑一下:“小弟不仅欠了贵堂的,还欠了其他堂口的。”
“为何债台高筑?”
“不怕跟你老哥说,”谢泛苦着脸,“三个月前小弟另立山头,惹恼了高根兄弟。立山头才一个月,刚刚站稳脚跟,有了些进帐,哪想手下几个兄弟在平洲墟跟人闹事,把人家打伤了,其中有一个还是高根的手下。高根立即派人来讲数,说是要么把闹事的几个兄弟交给他,要么赔钱。我总不能把几个兄弟交给人打死,而且这样做,我在这里也呆不下去了,只好赔钱。”
“为什么不跟高根较量一下?”金城有意打断他,以便摸摸省城南面绿林的情况。
“唉!”谢泛长叹一声,“城哥你这不是开玩笑吗!我手下才二三十人,高根手下有二百多人呀!较量什么?他带齐人来,足可以把整个神龙庄洗劫了!他不把我打死,庄里乡亲也会把我打死。”
“那你赔了?”
“赔了。但哪来钱?只好去跟别人借,赔了八千个大洋。”
“那现在又怎样?”
“现在是有一个当时被我手下的兄弟打伤了的人死了,谁知道他是伤重而死还是病死的,总之现在高根又派人来讲数,说是要么一命抵一命,交一个兄弟出来,要么再赔五千个大洋安家费。”
“于是你还得去借钱。”
“五千大洋现在倒是凑够了,但上次借的八千个大洋早过了期,人家又来催债,加上息口,要近一万个大洋。”
“那你先借钱还我们广龙堂的,我们没收你息口,而且已借了三个月,他才借给你两个月嘛。江堂主说,不能再拖了。”金城有意逼他,使他无路可走要求饶的时候,再要他效劳。
“城哥,容桂还在贵堂吗?”岂料谢泛突然转了话题。
“容桂早走了。林老大的后事办完没两天,听说就走了,是她自己走的,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她……”“她去了哪里?”
“没人知道。谁知道她跑哪里去了。怎么,容桂跟你还钱有什么关系?”
“没,没,没关系。”谢泛有点嗫嚅起来,脸色有点难过,又似是无奈,“我不过是问问。”
金城对这个容桂的来去不感兴趣,既然谢泛说没关系,那就再逼他一句:“那泛兄是不是现在就把帐清了?”
“城哥请你行行好,”谢泛又是拱手又是鞠躬,就差没有跪下来,“我现在赔了给高根,就没剩多少钱了,另外要还那近一万个大洋的债,我还要四周去借啊!”
“你有二三十人,暂时不还,他能怎样?”
“他会派人来踢我档口,我一样打不过人家。”
金城一下子回想起当年自己及其手下的小流氓被林风平的广龙堂“收编”,开始时自己就如同现在谢泛的心情:打不过人家,只有就范。
“谁这么霸道,是佛山的吴佳?”
“我哪敢跟自己身边的堂口借,向他借这么多钱,可能他早把我的地盘吞了。”
“那你当时是跟谁借了?”
“跟省城北面的堂口借。这样万一未有钱还,还不至于一下子被吞掉地盘。”
一听谢泛说省城北面,金城心中一震,但他不露声音,只是淡淡追问一句:“谁?”
“张南天。”
“里岗镇的张南天?”
“就是。城哥你认识他?”
“听说过这个人,据说很霸道。”
“就是。他已经派人来催过两次,说若再不还,就休怪不客气。”
“他的人什么时候来过?”
“几天前。”
“你答应他了?”
“我不敢不答应埃我手下二三十个人,哪够人家打。”
谢泛说到这里,看看四周,再看看金城,“你老兄是好人,小弟不怕跟你直说,真要打起来,这二三十人可能只走剩三两个。”
“你答应什么时候还他?”金城对他的手下会不会为他卖命不感兴趣。
“我答应一个礼拜后,现在已过了三天,今天是第四天了!我怎么办?”谢泛说到这里,扑通一声真的跪到了地上,“城哥,求你不要逼我还债,如果有可能,请你高抬贵手,再借我五千大洋救急,先把张南天应付过去,小弟占得这个地盘,实在是千辛万苦,求城哥救小弟一把,小弟一定会尽快归还,并且连同以前的借款纳每月十分的息口。求城哥帮帮小弟!”说完,竟叩起头来。
要是别人,金城早将他一把拉起了,但现在他不哼声,也不去拉他,只是让他说,让他叩了三个头,见火候已到,才连说“泛兄请起”,上前一把将他扶起来,道:“泛兄既是这样的境况,我就回去跟江堂主说说吧;至于再借钱,那就不好说了。”
“城哥你是好人,万请援手救救小弟!”谢泛见金城已松了口气,真是又惊又喜,“你是副堂主,你开了口,江全肯定要给你面子。请城哥救小弟一命!小弟一定尽快归还,以后城哥有什么要小弟帮手的,小弟一定效犬马之劳!”说着,几乎又要下跪。
“好吧,”金城一把抓住他,显得非常勉强,心中却想不能再推了,否则他以为再求无用,就不再求,到时自己反要求他,“既然泛兄这样说,我就勉为其难吧。广龙堂也不在乎那一二万个大洋,我就代江堂主答应你吧。”
金城这一说,真把已是走投无路的谢泛高兴坏了,他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不住叩头:“多谢城哥!如此大恩大德,小弟没齿不忘!”
金城觉得这个谢泛外看虽是个老粗,但看来还是读过几年私塾,平时大概也好看看三国水浒三侠五义之类。一把拉起他,道:“泛兄先不必言谢。这里还有两个条件。”
“城哥请讲。”
“第一,这张旧欠单撕了,你重新写过一张欠单,写明欠广龙堂七千大洋,每月纳息口七百大洋,三个月内还清。
如未能还清,息口加倍。“
“这个没问题。”谢泛立即叫下人送来文房四宝,然后挥挥手要下人退下,再照金城所说的写了新欠单。金城看后收好,当即撕去旧欠单,又道:“第二,立即写一封信,要手下送去面交张南天,信上邀他明天下午来神龙庄,把欠债全部还清给他。说明因款项太大,必须要他亲自来,信上就说你下午二时半在神龙庄码头等他。”
“好,好,小弟立即写。”
“且慢。”金城要谢泛坐下,脸色非常凝重,“你必须在明天下午把张南天请来,我要把钱亲手交给他,并且有要事跟他商量。如果他不是明天下午亲自来,我以后就再不管你们之间的事了。”
“这个没问题,他一定会亲自来。还他近一万大洋,他哪会不亲自来。而且,张南天这人很迷信,他往年都会在这时候到神龙庄来拜神龙的,城哥你知不知?这三天是神龙庙会呀,我不说还钱给他,他可能也会来。”
谢泛边说边写,写好后,让金城过目:
南天兄大鉴:
两月前得兄相助,渡过难关。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今已筹得九千八百六十大洋,以偿欠债。本应亲送府上,面谢大恩。却因款项巨大,小弟恐途中生变,只得劳动大驾,明天下午二时半于神龙庄码头恭候。请兄务必亲临敝庄,若别人代劳,弟不敢与付来人。另神龙庙会今年盛况空前,候兄光临以令敝庄生辉也。
恭祝
大安
弟谢泛叩首
民国十一年五月十一日
金城看完,笑了笑:“泛兄好文采,那就派人送去吧。”
“多谢城哥。”谢泛把信折好,装进信封,封了口,把罗真叫来,吩咐道:“你现在去里岗镇走一趟,把这封信当面交给张南天,等他回话,别的话不要多说。速去速回。”
罗真领命去了。谢泛随后带金城逛遍了神龙庄,又去看神龙庙,介绍风土民俗,庙宇来历等等。金城看码头上船来船往,不断有人前来神龙庙朝拜,不少是渔民,码头四周还停泊了十多只小船,便问谢泛:“明天也会这样热闹?”
“连续三天都会这样。渔民求风平浪静,村民求添丁发财。”
金城笑笑,看清了码头周围地势,向谢泛问清楚纵横交错的河道通往何处,不觉已红日西坠了。
回到谢家祠堂刚坐下,罗真正好赶回来了。谢泛问:“张南天有没有回话?”
“他看了信,很高兴,说明天下午准来。”
谢泛硬留金城吃了晚饭,然后又送到码头。仲夏之夜,一轮残月高挂东方夜空,苍吴上繁星点点;神龙河面一片鳞光,四周田野静寂,偶闻小虫鸣叫,景致凄迷。金城长住城中,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