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不打扰他们,转身朝门口走去。
出了右翼建筑,外头飘着云雾,早晨的清新空气涌入鼻腔,令人精神为之一振。若平凝视着那缥缈的雾,突然想到雾都伦敦,然后是开膛手杰克,历史上最广为人知的连续杀人魔。
为什么会联想到连续杀人魔呢?或许是因为这次的凶手就是一名连续杀人魔吧?不同的是,他不需要借助浓雾来隐蔽自己,而是利用不知名的隐身术。
广场前的石像缺了二座,剩下的四座显得有些寂寥。等等……四座?中央一座月神像,加上四个方位站立的石像,总共五座,发生两件谋杀案后被移动了二座,五减二等于三,怎么还会有四座雕像站在那里?
环绕着石像的雾突然散去了,其中一座石像动了起来,转过身来面对他。
是莉迪亚。
若平微微抽了口气,压抑住内心一阵波动,脑中快速盘算着是该直接走回房间,还是上前打个招呼。
女孩仍旧穿着紫色毛衣与银色外套,包裹下半身的仍是那件深黑色牛仔长裤,黑白相间的帆布鞋踩在广场草地上。她梳理有致的黑发垂散在两肩前后,如果她整夜都站在这里,而冰镜庄海拔又更高的话,或许能在那发丝上见到冰霜的踪影。她的双眸湿润、明亮,墨黑的瞳仁与白色迷雾形成强烈对比;前者像火焰般燃亮了雾影,驱散冷冽;朱红的双唇悬在略微瘦削的面颊上,封印着那即将被吐出的字句,以及即将被理解,但可能被误解的意义。
她姣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仅仅只是望着他,似乎并没有开口的打算。就在她欲收走视线的那一瞬间,若平踏上前打了声招呼,让她把他的眼神再度纳入视线轨道中。
“早安。”他说。
“早。”桃红色的音调说。
“吃过早餐了?”
“嗯。”她转头看着雕像,失去他的视线。
“你在研究石像吗?”
“只是看看而已。”
“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没有。”她摇摇头,一阵说不上来的香气脱离发丝爬过冷雾,旋入他吸进的空气中。
她没有再说话。沉默是最可怕的武器,因为当沉默在进行任何摧毁行为时,本身也是沉默的。
“你是《Mystery》的编辑?”若平问。
“嗯。”她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别开。
“我记得你说你是采访记者。”
“也是编辑。”
“为什么会想去杂志社工作?”
“我对这种文字工作还蛮感兴趣的,刚好《Mystery》里面有人辞职,我就顺利进去咯。”
在这段简短的回答中,若平注意到两件事,第一件事令他心头一震,第二件事则激起他更深的疑惑。他决定先问第一件事。
“辞职的编辑因为什么事而辞职呢?”
“好像是因为结婚了,想暂时辞掉工作吧。”
“你知道编辑的名字吗?”
女孩低头想了一下,右食指抵在下巴,“好像是姓韩,叫作……夏瑀,对,应该是这个名字。”
夏瑀,若平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你认识她?”莉迪亚转过头凝视他,眼神透显出好奇。
他本想否认,但他知道自己的眼神已经泄了底,况且这种事只要一翻报纸就可以查出来,所以他决定吐实。
“嗯,韩小姐曾经被卷入一桩案子,我们是在那件案子中结识的。”
“什么案子?”现在她的目光持续停驻在若平身上,从原本的漠然转变为热切,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几年前,在中横公路上的一栋山庄‘雾影庄’发生过杀人案,一名推理小说作家被枪杀,那时我跟韩小姐恰巧都是山庄内的宾客,这件案子满轰动的,你或许听过。”
从过往的经验,当对方听到“雾影庄”这三个字时,总是会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然后猛力点头,但出乎他的意料,女孩竟然很快地摇头。
“在昨晚纪思哲介绍你之前,我不知道这件事。”
“哦?”心头似乎被浇了一盆冷水。不过,他很快地明白女孩摇头的原因。“我想你不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在美国住过一段时间,对吗?”
这时盯视着他的视线,从热切的好奇转变为惊讶的好奇,他头一次在女孩的脸上找到了真正的情绪波动,一种非社交式的情感流动。
“你怎么知道?”她睁大眼瞪着他,但在他开口之前,一阵了悟爬过双眼,“发音,你注意到我的发音,对不对?”
“嗯,当你说《mystery》这个字时,发音方式跟美国人如出一辙。”
“真是的。”女孩耸耸肩。
“在美国待了多久?”
她犹豫了一下,“很久,”停顿,“非常久。”
“留学吗?”
“我大学的确在那里念的。”
“移民?”
“不算。”
他觉得莉迪亚似乎不太想谈搬迁到美国的理由,他不想穷追猛打,于是放弃了这个话题。
“那你跟韩小姐熟识吗?”他随便丢出了这个问题。
“我没有见过她,我去工作时她已经离开了。”她的眼睛露出探询的神色,“你好像很在意她?”
“没有,只是好奇想问问她的近况。”
“你们不是朋友吗?你可以直接问她啊。”
“很久没联络了。”
“是因为她结婚的关系吗?”
“算是吧。”
谈话又中断了,他心里有些焦急,盘算着要不要就此打住,没想到对方竟然主动开口了。
“都是你在问我的事,该我问你了吧。”
“请问。”
“你真的是侦探?”
“不是,我是大学教授。”
“但纪思哲说你是。”
“我不是正式的侦探,只是偶尔会接受一些私人委托。”
“那也是侦探啊。”
“侦探是一个很专门的职业,但我不是专业侦探。”
“好吧,那你在大学教什么?”
“哲学。”
“嗯,很特别的科目。”
“一个在台湾不怎么受到重视的学科。”
“可想而知,这里的人文素养比起先进国家还是差了一截。年轻人不会去读什么叔本华、齐克果或尼采吧。”
“你读过吗?”
“以前翻过一些,但读得不深入。我想你应该是滚瓜烂熟吧。”
“不,你刚刚说的都是欧陆哲学的范畴,我学的是英美分析哲学,我对尼采的了解恐怕比你还少。”
“原来哲学还有分派别?”
“现在越来越多哲学家否认派别的区分了,不过要粗略分还是可能的。”
这时候,两人边谈边轻移脚步,来到了隧道口附近,迷幻的白雾在半空中盘旋,像迷途的精灵。
“说真的,”女孩开口,“看了几本哲学书之后,我还是不太明白哲学到底在做什么,哲学问题的目的是什么?”
“哲学家最常争论的问题之一就是‘什么是哲学’。不过在我看来,哲学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解谜,跟侦探一样。”
“解谜?”女孩眼睛一亮,“跟侦探一样?”
“是啊,侦探解谜,哲学家也解谜,只不过谜团的外貌与性质不同罢了。侦探解犯罪之谜,哲学家解世界根本问题之谜。”
“根本问题?”
“最基本的问题,诸如什么是对错、什么是价值、什么是时间、什么是人的本质、什么是概念……而他们解谜的方法跟侦探完全一样。如果你有机会读过分析哲学家的著作,你一定会非常惊讶,那根本就跟推理小说没有两样,精采细密的逻辑推理、峰回路转的反复辩证,活脱就是艾勒里·奎因小说的翻版。唯一与推理小说不同的是,哲学家的书中,解谜篇占了全书的四分之三,问题篇只占四分之一,而推理小说正好相反。”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这是事实,我强烈怀疑艾勒里·奎因的作品是否受到当时英语世界分析哲学热潮的影响,因为逻辑方法正是分析哲学的圭臬。”
“我在纽约时有读过一些奎因的书……要不要坐下来?”
冰镜庄南侧,也就是隧道口这一边,底部是灰色的水泥,约到腹部高度,再上去才是布满绿色短草的土石,向上延伸到约两层楼高度,方形水泥基座凸出一小段,两人靠坐在上头。
“你乍看之下不是很健谈的人呢。”女孩往后坐,右腿优雅地跨过左腿,两手扶在身侧,掌心贴着水泥。
“我昨晚不是说了一大串?”
“你是指分析案情那时吗?那不一样,那不是聊天,不过你在讲那些事的时候真的很像台上的教授,整个神情都变了。”
“不然平常的神情是怎样?”
“很沉默,不喜欢开口的样子,好像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原来我看起来是这样的人。”
“是啊。”
“其实我一开始也没想到你还蛮能聊的,我也一直以为……你不爱开口。”
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微微抬头看着天空,语气满不在乎。“我有几次想开口跟你说说话呢,只是看到你的脸没什么表情,就打消念头了。”
“原来是我的脸的关系,真是抱歉。”
她又转过头来,笑了笑,用右手轻轻推碰了他的左臂,“开玩笑的,别认真。”
他不会对她的玩笑认真,但倒是对那如兔子般轻巧的碰触十分认真。他的右手往右边退缩了0。1毫米,心情则往前跃进了10公里。
“说真的,我觉得你一定不是普通的女孩子。”他压抑住满溢的情绪,说道。
“哦?怎么说?”她投给他好奇的一瞥,眉毛微微往上一挑。
“你好像比一般人还冷静。”
“还好吧。”
“这里已经死了两个人了,你丝毫没有惊慌失措的样子,要是一般女孩子,早就精神崩溃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惊慌失措,也许我心里慌得很,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看起来不像。”
“如果我说的话成立,你是没有办法用你看到的来反驳我的。”
若平苦笑,“我现在可不想进行哲学论辩。”他眼神转向草地,“对了,你对于昨晚刘先生表演的魔术有没有什么想法?”
“那个啊,”女孩右手将垂到肩前的发丝往后梳拢,“看起来很神奇,不过魔术不都这样?”
“你有什么解答吗?”
“没有,你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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