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会犯错,谁不会后悔,但是你不反省、不忏悔,怎么会了解事情结果究竟是因为外力,还是自身莽撞、不够稳重所导致的?虽然对已逝的人没用,但对活着的人,多少能避免同样的伤害。”夙剑选了角落盘腿而坐,说完最后一句话,随即闭眼沉思。“这次事件是我太刚愎自用,我要负泰半的责任。”
思齐洞内恢复幽静,夙剑那番话却不断在凤歧脑海里转着。事情会演变到如此地步,不就是他思绪不够深广,个性过于自信轻浮所造成的吗?
呵……说到底,他该揍的人是自己!
第5章(1)
“师叔,您可以离开了。”
夙剑接过基层弟子带来的钥匙,亲手解开凤歧手上的铁环,再奉上一套新衣。
凤歧闭眼不发一语,随着锁链落地之声缓缓睁开双目,并未接过夙剑递来的衣服。
五年了,已经五年了。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心头郁闷丝毫未得纾解。
三年前,夙剑以忏悔赎罪的名义自囚思齐洞,有一半原因根本是为了牵制他的行动,他几乎天天与他过招,在他耳边读解经书,根本不留空闲让他劈开另一枚勾钉!
“与其再花两年解开另一条锁链,自行离开思齐洞,不如多等上一年由我亲自解开,否则你拔出玄武黑岩里的勾钉又如何,腕上的锁链还是会跟着你一辈子。”夙剑如是说,更该死的是,他竟然被说服了。
“师叔,您要回铜安?”
凤歧看了夙剑一眼。夙剑似乎没有回去青玉门的打算,迟迟不换上基层弟子准备的青衣。他嘲讽一笑,背起布袋大步往洞口走去。“别再唤我师叔,我与青玉门再也没有干系,我劝你也别留在这鬼地方受气,尽早离开才是。”
语毕,他凤眼一眯,以此刻时辰推算,应是弟子晨练之时,于是他加快脚步奔向演武场,远远便瞧见身着掌门衣饰的男人站在最前面大声喝令——
一本手札当着演武场众百名弟子面前,重重地砸在现任掌门夙山脚边。
“捡起来。”见夙山没有动作,凤歧怒斥一声。“我叫你捡起来!”
“师、师叔……”夙山深吸一口气,依言拾起手札,定眼一看,差点在众弟子面前失声大叫。
这、这不是师父记载私事的那本手札吗?果然又是为了寒傲梅的事情而来,夙剑师兄也真是的,平白无故添这起麻烦做什么?
夙山害怕地咽了口唾沫。凤歧与五年前相较,面容未有太大改变,沧桑却满布全身,静立时,就像一座葱郁稳实的青山,与记忆中不受拘束的野雁性子大不相同,变化之大,像是换了个人。
最可怕的是,有人给这座山点了一把火。
“师叔,您『闭关』多年,总算出了思齐洞,就让师侄为您接风洗尘,咱们大厅请。”夙山随即召来他的大弟子,明里吩咐宴席,暗里要他快快找来夙剑。
“呵。”凤歧嗤笑一声,放下肩上的布袋,环视演武场上个个满怀戒备的“理”字辈弟子。“真不愧是掌门,挺有风范的,不像五年前的二愣子,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
他努力压下忿忿不平的情绪,话语难免带酸,若不是这些年他尽力想改掉轻浮的性子,说不定一踏上演武场就直接出拳了。
“唔……师叔所言差矣,人总是会变的,师叔也与从前大大不同,委实稳重多了。”夙山故作镇定地将手札收入怀内,一颗心吓得都快跳出来了。“师叔,请!”
“请?我看不用请你就挺主动的。”凤歧指着他的心窝,语气倏冷。“你看你要自己拿出来,还是我帮你?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粗手粗脚惯了。”
“您别激动,我自己来就好。”
见他不情愿地取出手札,凤歧指示。“翻开朱砂笔记那篇,对着所有人大声地念出来。”
都到这般田地了,还有更好的法子吗?夙山牙一咬,全说了:“师叔,您大人有大量,咱们移驾大厅再谈可好?其实……其实这本手札,『夙』字辈的全看过了,师父他老人家做错了事,是他一时糊涂,跟青玉门上下没有关系啊……”
凤歧不听其他废话,直截了当地问:“所以说,你们决定牺牲傲梅?”
“说牺牲是难听了些,以小我成就大我,相信寒姑娘地下有知也会很高兴的,她不是师父的义——唔……”夙山不能说话了,正确地说,他是快窒息了。
凤歧毫不留情地掐住他的脖子,仅以左手就限制住他的动作,面对前来救助的弟子更是一人一掌直接劈昏。
他已经收敛力道了,否则以他常年劈练玄武黑岩,他们还有命吗?
“师叔,放了夙山师弟!”接获通知赶到的夙剑,健步奔向凤歧。
“来得正好。『夙』字辈全数知情,全数……都打算牺牲傲梅,包括你,是不?”瞪视着默认的夙剑,以及他身后赶来的“夙”字辈弟子,怒不可遏的凤歧指间愈收愈紧,转眼夙山就要魂归九重天——
“师叔,得罪了!”夙剑来不及一揖,马上出掌营救。
众弟子看得瞠目结舌,恰似五年前潜龙潭一幕重演,奇异的是,两人似乎对招不下数百次,总能准确猜出对方下一刻动作。
“打了三年,你一次也没赢过我,这回,你也别想如愿!”
“那我不介意再跟您对招三年——在思齐洞内。”
“那你说,我要一个公道,这样错了吗?是谁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谁都会犯错,但是要学会反省弥补,可你们弥补傲梅什么了?说啊,说不出来了吗?”指责夙剑的同时,凤歧慢慢冷静下来,暗自庆幸未在盛怒之下做出任何后悔莫及的事。
“好,我会让青玉门的弟子知道真相,但是我有个条件,此事不得告知外人,您接受吗?”这三年,他反覆想着当年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凤歧日夜挣扎的痛苦像数落他的罪状一般,如果可以重来,三年前,他就该做这样的决定。
“反正你也没让其他门派知道寒傲梅这个人,好,我同意。”指着夙山受制时掉落的手札,凤歧深吸一口气。“快念,我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刻!”
“师兄,你已经不是掌门了,不能任意妄为——”
“就因为我不是掌门,我才能坦然面对真相。”夙剑不顾其他人反对,拾起手札,当着所有弟子面前,朗读朱砂红字。
傲梅含冤昭雪,悬念已解,凤歧在一片凝肃中离开演武场,走下参天梯,踏往圣山,直入潜龙潭,伫足在飞凤瀑下。
他与傲梅曾在此笑语,那时,他多希望她那抹如梅绽放的笑容永远不要凋谢。
走入别有洞天,回忆更是扑涌而来。他喂傲梅吃糕饼,说笑为她解闷,还带她采桂花,可惜不是时节,带回几片桂花叶她也开心得像个小孩,偏偏他照顾不周,害她生病了……
他在别有洞天内住了三天,走遍每个拥有傲梅身影的地方,又动身前往嘉兴的菩提丘。
墓草又发,看得出来多年未整,他漾起浅笑,眼眶却开始泛红。
傲梅是个孝顺的孩子,如果……如果她还活着,不可能五年来未回家祭拜爹娘。
他笑着,仰头不让水液泄流,情绪久久不得平复,宛如丘上第三棵菩提树,就这样静静伫立着。
“梦醒了,我却不能随梦而去……”他取出梓姨三年前捎来的家书又读了一回,内心激动得几乎握不住这薄薄的一张纸。
他得回春松居去,这是义母的遗愿。
花了些时间清理完墓草,他掘了个洞,将他为傲梅新添的两套衣物与佩剑一块搁了进去,恸绝哀凄地造了衣冠塚。
他烧了香和两捆纸钱给寒家夫妇,不是亲人烧给他们的,不晓得收不收得到,但是要他祭拜傲梅……他做不到。
回到嘉兴,他到驿站捎了封信回春松居,另外又雇人定期整顿菩提丘后,凤歧第一次觉得——
天地好大,大到令人孤寂。
坐落百花湖上的春松居,已无当年相思桥畔旧址的简陋寒酸。
沁兰将毕生琴技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寻蝶,天分极佳的她音韵不弱,青出于蓝,更试着自行编曲,他人路过相思桥,无时不闻幽幽琴声,自然伫留春松居静待新作,沏上一壶香茗细细品尝。
正所谓树大招风,春松居蒸蒸日上的生意难免引来同业间的妒忌,一时间谣言四起,劣等茶、沟间水,连瓜子都诓说放了三年。
沁兰本来不想计较,若不是一句“沁兰能有今天,还不是靠她的姘头出钱,姘头死了,就捡温寻蝶回来当窑姐,不然春松居还能迎什么客呢?当然寻花问柳探沁兰喽”,鲜少与人争执的她终于忍不住大动肝火,立刻撤下寻蝶的表演,宁可回去过清苦日子。
寻蝶这回却反其道而行,不让眼红的同业称心如意,居然日日演出三场,闻乐者皆需买席,主座更需竞标,得标者还得亲折梅枝才能点上一曲,遇上四大节日更是加场演出,费用双倍也座无虚席。
沁兰心疼寻蝶劳累,不时劝阻她就此罢手,她却依然故我,置若罔闻。
“不许去!”有回,沁兰挡在主座前不让她上台抚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兰姨救了你,不是要你为我、为春松居做牛做马,外面传你传得难听,要是影响了你的好姻缘,那该如何是好?”
“无妨,要说就让他们说去,仅以流言断定我这个人,那种男人不嫁也罢,我就是看不惯别人欺负你,打压我们春松居。”
沁兰感动地红了眼眶,寻蝶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与春松居,更把自己视为当中的一分子,她怎能轻易扼杀逐渐成长茁壮的寻蝶呢?
翌日,春松居日不歇息,夜不熄灯,沁兰祭出袓传佳酿,寻蝶的曲子更是推陈出新,名气跟着水涨船高,财富滚滚而至,甚至在湖面上建起楼阁。
可就在落成前夕,沁兰病倒了,这一病,她再无机会目睹春松居盛世的来临……
听完梓姨的说明,凤歧多少也明白了这几年春松居的变化。
“这几年大抵就是这般,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