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陈启明28岁的第一天。上午10点钟的时候,孙玉梅接到一个电话,喂了半天都没有回应,正要收线,听见里面没头没脑地说:“如果我去离婚,你会不会……。”
孙玉梅一言不发,坚决地挂了机,然后一脸微笑地对刘坚说:“你晚上早点回来,我等你吃饭。”
那时黄芸芸正在逛超市,挑了三把牙刷、两条毛巾,还有一大瓶洗洁精。黄振宗在她身边跑来跑去,楼口的自动扶梯很好玩,人站着不动就能上楼下楼,他咯咯笑着往那里跑,黄芸芸正在犹豫买哪个牌子的洗发水,一回头发现儿子不见了,她抬头四处张望,黄振宗就要踏上扶梯了,黄芸芸大喊一声,抛下购物篮,象疯了一样直冲过来。
超市里很热闹,人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静静地看着那个奔跑的女人。
1998年4月24日。深圳富迪超市。如果你去过那里,你一定会看见那个受伤的孩子,还有他丑陋的母亲,她紧紧地抱着他,坐在地上大声地哭。
第二十一章
如果不是大四食堂里的那件事,肖然肯定不会来深圳,他可能回老家,也可能去鞍山,找一份安定的工作,有自己的妻子、孩子和房子,会为了看球赛跟老婆吵架,也会因为孩子早恋而失眠,涨工资高兴,如果不幸下岗,他可能要躲起来偷偷地哭一场。也许某一天他会放纵一下,在出差时,在路边的美容院里,跟某个陌生的、或丑或美的女人。放纵完了心中内疚,回家后对老婆加倍温柔。那样他肯定成不了亿万富翁,但也不会只活到32岁,死的时候四顾空空,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韩灵说:他今年33岁,再过十一天,他就要过生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韩灵。听说我要写肖然的生平,她似乎有很多话,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犹豫了半天,忽然冒出这句话来,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他家在农村,我家里也不富裕,所以上学时我们俩一直都很穷。三毛钱买六两米饭,我吃二两,他吃四两;八毛钱买两份菜,几乎从来见不到肉,偶尔有一两块,他总是把瘦的给我,肥的自己留下。二食堂东北角有个情人专区,我们总是坐在那里,拿免费的菜汤当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有一天肖然跟我开玩笑,说有你在身边,喝菜汤都能把我喝醉。”
在1991年的照片上,韩灵清秀、朴素、瘦削,笑起来有点腼腆,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红晕。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光,经常收到情书,每周末都会有人约她,去看电影吗?去跳舞吗?韩灵一概摇头,牵着肖然的手,在月光清远的夜里袅袅远行,在身后留下一片叹息。
“那时他快毕业了,因为那年游行的事,学校对他有个鉴定,工作不太好找。我心里希望他能去鞍山或者沈阳,肖然自己想回合肥,不过最终都没定下来,但我对他说过,不管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他。”
“那天的事是个误会,他去参加就业见面会,回来得晚了点儿,我没等他吃饭,买了一个馒头,一份白菜粉丝,坐在我们的老位置,刚吃几口,我们班的李向东走过来,开玩笑说你男朋友不在啊,我来当一下替补。”
2003年7月16日,李向东专程赶到深圳,韩灵请他吃饭,席间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韩灵求婚,说我等了这么多年,肖然也死了,你到哪儿找我这么好的人,不如嫁给我算了。韩灵光笑不说话,过了半天,她意味深长地说:“我的钱都是肖然给的,你那年打得他一脸是血,他可一直记着呢。”
李向东一辈子都在长粉刺,脸象大庆油田一样随时往外冒油。他家庭条件不错,是韩灵班上有数的富人。坐在韩灵面前后,看见她的大餐,他咋咋乎乎地喊了一声,说你就吃这个啊,然后不由分说地跑到二楼小炒部,买了一份清炖排骨、一条红烧鱼,一份尖椒炒鸡蛋,哐当哐当地摆在桌子上,财大气粗地说吃吧吃吧,我请客,你看你,瘦得真让人心疼。
“肖然爱吃醋,别的男人对我笑笑,他就会不高兴。”韩灵慢慢地说,“不过从98年开始他就变了,即使我死了……他都不会看我一眼。”
肖然饿着肚子从市内赶回来,看见韩灵对面那个嘻皮赖脸的大粉刺,一肚子都是废气,等走近了,看见桌上的鸡鱼排骨,想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地跑,你倒在这儿大吃大喝,火更是不打一处来,酸眉苦脸地问:“给我打饭了没有?”韩灵知道他醋劲发了,赶紧陪笑,笑得象被人扇了一耳光,说我以为你中午不回来了,你坐着,我马上马上就去买。
肖然肚里醋浪滔天,鼻孔呼哧呼哧地响,喷了半天响鼻,气哼哼地站起来,说算了,我吃什么吃,你什么时候想过我。说完转身就往外走,韩灵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李向东奋然而起,一把抓住了肖然的胳膊,没叫名字,说嗨,不要走嘛,这么多菜,足够咱们三个人吃的。
战争就是这么引起的。李向东话音刚落,肖然双掌齐出,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说你是谁啊,谁跟你三个?李向东晃了两下没站稳,砰地撞在后面两个女生身上,撞得勺子上天,饭盒落地,一片惨叫。旁边的人忽喇一声全围了过来,李向东吃了这一推,脸上有点挂不住,站起身来愤怒地质问:“你他妈的没钱,我请她吃点好的又怎么了?!”这下可把肖然气炸了,他一跳三尺高,一边问候着李向东的祖宗,一边手脚并用地跳过了桌子,李向东见势不好,刚要躲闪,脑袋上已经重重地吃了一拳,眼冒金星时听见肖然说:“我让你跟我牛逼!我让你跟我牛逼!”
那次战斗持续了一分半钟,根据韩灵的统计,肖然共计出拳五次,出脚两次,命中率百分之百;李向东只出了一拳,不过这一拳是决胜的一拳,打破了肖然的鼻子,打落了他的眼镜,打得他双眼流泪、满脸是血,一屁股坐到地上,嘴里兀自喃喃骂战。韩灵见状,惊呼一声,纵身跃进圈内。李向东的表情三分象生气,三分象高兴,还有几分酷似陈水扁,他轻蔑地看了看自己的拳头,气焰嚣张地对韩灵说:“要不是看你的面子,哼!”
那是肖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败仗,在分析失利原因时,他把全部责任都推到了韩灵身上,说韩某贪慕虚荣,爱钱胜过爱他,因为李向东能请她吃鱼,而他请不起。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千般往事万般苦难都涌上心头,抽抽嗒嗒对韩灵说:“我很穷,但我很爱你,我一定要让你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很穷,但我很爱你。
这句话韩灵说了两遍,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那是1991年4月22日。两个月后,肖然带着1500元钱和一点简单的行李,只身南下,在人潮涌动的深圳火车站,他看着冲来荡去的民工大军,心中有点失落,忍不住给韩灵打了个电话,说我为理想而来,“但只有你知道,这理想是什么。”
肖然是个农民。这一点在99年之前是他的隐私,99年之后就是他的荣耀。每次在公司训话,他总要这样开场:“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然后谈他的勤奋、节俭、诚实,以及创业路上的种种艰辛,谈得嘘嘘不已,旁边的周振兴和陆可儿黯然低首,也是嘘嘘不已。尽管道路曲折,但前途总是一片光明,肖总裁的训话总要这样收场:“英雄不问出处,只要诸位努力、节俭、诚实,总有一天,你们也会象我一样。”
这就是肖然神话,从农民到总裁,从一无所有,到富比王侯。尽管他不比别人更勤奋、更节俭,而且无论如何都算不上诚实,但他成功了,有成功作证,所有的污点都成为美德,所有的谎言都成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君达公司流传着一个“打包”的故事,说肖老板在路边的苍蝇馆子吃饭,吃到最后还剩下一点盘子底儿,肖老板如此节俭,不肯浪费,就让服务员打包,服务员心中来气,摔摔打打地给他装了一个饭盒,连司机都觉得丢脸。肖老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教训他们道:“那么多人连饭都吃不上,你们就忍心浪费?这点菜虽然不值几个钱,但也是资源,可以送给路边的乞丐,也可以带回家喂猫喂狗——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浪费资源!”
这故事是谁编的已经说不清了,但越传越广,越传越神,最后就成了君达公司重要的企业文化。2001年,一个叫董玉飞的小伙子写了一篇文章,叫《心疼每一张纸》,文中多次引用“打包”的典故,反复强调勤俭节约的重要性。是啊,人家亿万富翁还心疼盘子底儿呢,你一个打工仔,有什么理由不心疼每一张纸,有什么理由滥用公司资源?甚至,有什么理由抱怨工资不够花?
周振兴说:理直气壮地撒谎,小心谨慎地行骗,死之前不要说实话。
到1999年,君达公司已经开发出四大产品系列,七十几个品种,“伊能净”牌香皂、沐浴露:“冰心”牌护肤霜、洗面奶:“零度香”香水,“娇滴”口红、眼影……以“伊能净沐浴露”为例,600毫升的沐浴露,包装瓶1。6元,膏体1。75元,加起来三块多,但一摆进商场柜台就成了41元,相差十几倍。彩妆和香水的赚头更大,比例接近1:30,生产成本一块钱左右的口红,在上海华联的柜台上,最高卖到56元。巨额的暴利使君达公司象气球一样急速地膨胀,组建了九个销售大区,21个销售分公司,员工总数超过4000人。年底的时候周振兴结了一下帐,肖然全年共赚了1。6个亿,平均每月1300多万,每小时进帐一万八千元。
“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肖然说。那是他第一次在电视上露面。99年8月份,长江第三次洪峰抵达湖北宜昌,君达公司带头向灾区捐了600万元的财物。这事也有名堂:这600万是以零售价计算的,如果折算成生产成本,最多不超过60万,而且全是积压产品,有一些还是退回来的残次货。捐完这笔巨款后,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栏目上门采访,肖大善人西装笔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