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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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寺-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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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羊一样洁白的牧羊女,那正义而勇敢的少林武僧,还有那些在战场的追击和被追击中滚滚而去的马的铁蹄。寂静,悠远,带着一点点因为出家而不再能靠近爱情的淡淡的伤感,这就是最本原的少林寺在我脑海中反复回味并最终定型于我的青年时代的模型。
  这个模型使我想起了一个少女,这个少女名叫苔丝。我是带着无尽的惆怅阅读《苔丝》的,记得是在一个夜里,我将这本书最后一页读完的那一刻,四周如此寂静,悠远,带着小说中那两个相爱的人因为过于深爱而一再隔绝的悲哀,苔丝,这个真正纯洁的女人,这个令人心疼的受了伤害的名字,终究还是没有任何人的胸膛可以成为她的眠床,她无处安睡。
  有时候觉得,苔丝仿佛不是生活在萨默塞特郡以东,巴斯以南的英国乡间,而是生活在一座中国的寺庙里,那座寺庙人声鼎沸却又异常空旷,香火弥漫却又异常凄凉,充满正义却又充满伪善,洋溢着热诚却又在热诚中将人和人隔离。这座寺庙,我叫它少林。
  或许,我是对少林寺过于熟悉了,以至于因为失去了距离带来的美感而变得憎恶它。
  对虚幻的武侠世界的迷恋,使少林成为一个无法规避的影子,始终与我的记忆相随。最初,可以接触到的武侠世界还很小,我记得在看了《少林寺》寺之后好久,才又在电视连续剧《霍元甲》里见到了江湖的身影。那时,我在广西南宁读小学五年级,因为当时家里普遍没有电视机,我们那些铁路工程局的小孩子,很早便在父母单位的公共电视房里占位置,我还为了争座位和另一个小孩打了一架,所以印象深刻,无法磨灭。偏偏那晚很晚才放《霍元甲》,当我们等得牵肠挂肚之际,音乐响起,《霍元甲》开始了,顿时,所有的孩子一起拍着小巴掌欢呼起来,那是多么动人心弦的童年的真挚啊……
  我依稀记得,《霍元甲》里面的高手“独臂老人”,正是到少林寺里进修了一阵,回来才功力大进。《霍元甲》再次掀起了武侠的高潮,此后不久,在大陆,金庸的小说就滚滚而来了。当时,我父母所在的铁路工程队又搬迁了,我们迁到了广西紧靠海边的一座小城。我在那滨海小城里念初中。几乎全班的男生都在读金庸,很自然地,我也进入了那个瑰丽的虚幻世界。
  我很不喜欢现在这个自得,世俗,俨然成了文学大师的金庸,我喜欢当年那个报人,那个虚构出另一个世界的充满想像力的商人,那个为了生计写武侠而非为了文以载道写作的当年的金庸。不过,即便不喜欢今天的金庸,我依然喜欢他笔下的那个世界,那个与我们现实生活貌似相差悬殊实则紧密对应的武侠的世界。
  在金庸的那个世界里,少林寺逐渐成为一个正统道德的标准,它拥有“大力金刚掌”,能以千钧之力进攻,又有“铁布衫”神功,可比马其诺防线。它还独享着“易筋经”秘技,能让它认为合适的人脱胎换骨。总之,它成了一个无法规避的隐喻,不再属于普通人。金庸之后,少林的神化过程开始加速,尤其在90年代流行的武侠电影里,它更成为一个权威,声名卓著的黄飞鸿,方世玉,苏乞儿,都和少林颇多渊源。
  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我问过许多80年代的孩子们,他们几乎很少看金庸古龙,60年代早期的人也是如此,唯独70年代的人几乎是伴随着武侠长大的。这里面有很多原因,中国的70年代人是个很特殊的群体,他们成长时,既不像60年代早期的人成长时环境那么封闭,接触不到武侠,也不像80或90年代的孩子们有过于宽泛的东西可以接触反而忽视了武侠,对于70年代的人来说,阅读武侠的过程,几乎就是一个心智逐渐成熟的过程,一个“性启蒙”的过程,一个反抗正统权威并最终被正统权威接纳的过程。武侠文化由边缘文化逐渐演变成今天正统文化的一个支流,正是验证了这个过程。
  当我们这些孩子再也不用偷偷摸摸躲着大人看武侠小说时,当我们这些痴迷于武侠的70年代出生的人逐渐成为社会的新生力量时,伴随着武侠文化在这一代人心中的不断演进,少林寺同时也在不断被神话,最终不再是一座寺庙,而终于完全变成了一个代词,一个象征,与1889年禁锢了苔丝的幸福的那块世俗的异国土地无异。
  在这座少林寺里被隔绝的,还有至尊宝和紫霞。那是在1995年底或者稍早,我刚刚从大学里退学,在一个普通的录像放映厅里,我第一次观看了《大话西游》。
  那时的周星弛还不叫“星爷”,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他微笑时的苦涩几乎是与生俱来的,那么地打动人心。我从看了他的《情圣》开始,一部接一部地看他的全部作品,周星弛演绎的《鹿鼎记》实在是所有版本的《鹿鼎记》里最好的,他因此而在我心里具有了和金庸虚幻武侠世界里某种隐秘的联系。
  所以,当《大话西游》那赵季平伤感的音乐悠然回响的那个瞬间,我立即明白了这将是一个因为过于美丽而必将哀伤的故事。月光宝盒,一个可以让岁月轮回的“时光穿梭机”,即便它能把机会再给予你,你却仍然无法抓住。在许多时候,即便我们一千次面对机遇,我们也依然将和它擦身而过,这是怎样的咫尺天涯!
  而那隔世的情缘,也同样是如此脆弱,那些忧郁的碎屑啊,为何如此无可奈何?一个她在他的心上留下了一滴泪痕,另一个她因此而心碎……她说,能拔出这把宝剑的,必将是上天安排给我的男人,他拔出了这剑,却最终不得不弃她而去……她说,我的男人是个盖世英雄,将驾着五彩祥云来迎娶我,她猜到了这个开始,却没有猜到那结局——是的,当她的男人终于恢复腾云驾雾的能力时,代价却在于,他已经丧失了爱一个女人的权利和资格……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的一切,其实都充斥着交换,每一个哪怕无心的阴差阳错,都暗含着代价。有一种规则贯穿始终,这个规则就是少林寺的戒律,它树立了某种必须遵循的交换原则,让你在得到每一样东西时必须失去另一样东西。去西天取经的宏大责任,将至尊宝和紫霞必然地隔绝。
  所以我讨厌责任,讨厌少林寺里的清规戒律。就像当年那些规则谋杀了苔丝一样,它们也谋杀了紫霞。那些可敬而可悲的正人君子啊,他们是那么对自己心中的戒律充满神圣的自信,为了他们神圣的戒律,他们可以微笑着杀人而永不内疚。苔丝纯洁的天性使她与少林寺的规则拒绝妥协,于是,她最终被逼上了绞架,做了规则祭坛上的牺牲品,她不是第一个为戒律担当牺牲品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那些围观在少林寺外景仰这座武林圣地的信徒们,还在无休止地讨论着苔丝的贞操,这是何等麻木的真实的世情!
  然而,最终,少林寺依然是无法躲避和反叛的,和少林寺抗争,也就是和大众为敌,作为一个集体遵循的标准,任何个体对少林的背叛都如飞蛾扑火,悲壮而必然自取灭亡。
  更大的悲剧在于,那些在年轻时曾背叛过少林的人,总会在年岁渐长的某一天,莫名地回归到少林。无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至尊宝,他们最终都不得不皈依他们曾激烈反叛的东西。当赵季平的音乐在尾声中再度响起时,那个曾经的至尊宝,如今的孙悟空,一边吊儿郎当地将金箍棒扛在肩上,一边不断回头,他想要再多看一眼他过去的女人。
  在漫漫黄沙中,至尊宝无法停下脚步,他向前走去,越走越远,终于成为一个蚂蚁般黑色的小点。而那些往昔的浪漫,该用怎样的姿势逃循,才能让他彻底忘却,不再骚扰他的平静?所有真正动了心的爱情,都有着类似的心酸,就如同你在剥着洋葱,闻起来弥漫着隐隐约约的甜味儿,但总会在某个瞬间,辣得你泪水迷离。
  这使我想起了我在英国通过网络在线观看的周星弛的新片《少林足球》,虽然这部影片只剩下一些夸张的表情和对美国大片《黑客帝国》里动作场面的肤浅模仿,但依然有一个细节打动了我:里面有个做馒头的丑女孩儿,她的心很甜,于是她做的馒头也很甜。有一天,她做的馒头突然变得很苦,原来,她爱上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那绝望的爱情苦若黄连,使她在和面的时候,泪水滴在了面里,于是,一万个馒头在那如同鲜花绽放的一刹那,全部比黄连还苦。
  丑女孩儿懂得太极功夫,她和面的时候,泪水在面团里隐约如同太极的图形,仿佛黑白咬尾的游走的鱼,若隐若现。而那时,我突然记起,原来太极功夫的创始人张三丰先生,也是从少林寺里出来的,无论如何,他和少林寺也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那个夜晚,当我一口气写完以上文字,我彻夜难眠,我突然最真切地意识到,我热爱写作,是的,我天生应该当一个写作的人,不管写作在今天这个急功近利的年代是多么受冷落。别人的冷落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所需要的只是写我想写的文字,别人是褒是贬,是毁是誉,对我这种盲目自信的人来说,可以说和蜘蛛丝的分量没太大的差异。
  就在那个夜晚,我下决心要当一个作家,一个给中国语言文字赋予传奇色彩的载入中国历史的作家。
  此后不久,我父亲因错误判断中国2001年至2002年股市的调整力度,损失惨重,又由于他急于在期货市场弥补损失,造成了致命失误,这个叱咤风云多年的投资专家,陡然破产,一文不名。人生的不可测和无可奈何莫过于此,父亲已经没有钱再供我在英国挥霍,我提前结束学业回国。
  虽然对世态炎凉我早有心理准备,我依然没想到现在的人情会如此淡薄,那些当初受过我父亲恩惠的人如今对我家惟恐避之不及,甚至还有些受过父亲帮助的人在这时候落井下石,父亲的身体完全垮了,病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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