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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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寺-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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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人怎么说我,我都无所谓,但我不喜欢蒋芹芹同情我的样子,我就闭了嘴,不再吭气。我最怕别人同情我了,尤其是怕蒋芹芹同情我。虽然,那时我们都才8岁,才读小学一年级。但那时就是如此,并且延续至今。我甚至想,我可能天生就是个害怕别人同情的人吧,从一出生就是如此。
  我的出生是在1973年冬天。那时候,我父亲在遥远的东北修铁路,他特意从靠近呼伦贝尔草原的富拉尔基回到成都等候我的降生,我是他的长子,所以他心里充满期待。进家门之前,他专门在成都西北桥菜市场买了一只硕大无朋的老母鸡,倒挂在背包上,颇像《神雕侠侣》里的那只大雕。大雕扑腾着翅膀,鸡屎的气味飞扬。我父亲一点也没受鸡屎气味的不良影响,他神采奕奕,跨进家门。
  第二天,我便伴着一场大雪降生到这个我不该来的世界。
  在我们成都,一般好多年难得遇到一场雪,但我出生时的那场雪铺天盖地下了一个昼夜。那是1973年一个冬日的清晨时分,我降生了,嚎哭声惊醒了我父亲回味悠长的美梦。我父亲是个粗人,他只想吃好喝好睡好,我让他那个早上没有睡好,因此他不那么喜欢我了。当然,长期以来他不太喜欢我肯定还有别的一些原因,他可能对没出生的我寄予的希望太大,因而对出生之后的我过于失望——据他说,当时在梦里他看到了一匹油亮的白色骏马,正从远方“得儿得儿得儿”地向他跑来,白蹄矫健,奔走如飞……然而,我却天生是个“内翻足”——我的脚掌往脚心里翻,所以我一生下来,就注定从此以后都将借助拐杖,当然,也可以不用拐杖,一跛一跛地走路照样是走路,虽然总是有人因此赞美我走的像跳舞一样。
  7岁的时候,因为有人当面赞美我走得像跳舞一样。我打了有生已来第一场架。
  是蒋芹芹将我劝走。她是惟一关心我的人,除了我父母。
  是的,蒋芹芹从小就像姐姐那样关心我,爱护我。我和她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当时我们就住在成都的府河上游,是邻居,她比我早出生一个月。
  记忆中,童年里流淌着的是那条被太阳撒满金色光亮的小河。70年代中后期,府河的上游没有任何工厂,河水很静,也比较清。女人们甚至还可以就着河水洗衣服,洗衣棒捶着衣物,发出“梆梆”的声音,敲碎了每一个清晨和黄昏。
  我们家在铁路局家属区里,那一片地方叫做五块石,北面是洞子口,南面是西北桥。当时的五块石还十分荒僻,尤其是靠近府河一带,十分宁静。河岸边上是成排的法国梧桐,高大,茂盛,密密麻麻的叶子挡住了太阳的照射,孩子们喜欢在树下歇息,清风送爽,舒服极了,美中不足的是树上有许多带着黄黄绿绿斑纹的毛毛虫,偶尔会有毛毛虫从树上掉下来,一碰到皮肤,又痒又肿,好几天都有些疼痛,越是用手摸越是红肿。曾经有一次,一根又粗又长的毛毛虫落在蒋芹芹的脖子上,她“哇”地一声哭了。我急了,一把抓起毛毛虫,扔出老远,然后急急地用舌头去舔那红肿的地方,因为大人说口水能止疼。然后我又仔细地一根一根拔去扎在她脖子上的毛毛虫的刺。蒋芹芹说,小泊你真笨,你不知道找根树枝吗?我说怕耽误功夫呢,我还说,我的手不痛。多年后我想,我可能是第一个用唇碰了蒋芹芹脖子的没有血缘的异性,但我们那时都太小了,谁也不曾在意,我们从那么久以前就开始肌肤相亲,以至于真的长大之后,反而没有肌肤相亲的激|情。
  我们还喜欢卷起裤管,翻开石头,捉那些躲在石头缝里面的螃蟹。螃蟹的夹子如果夹住你的手也是生疼生疼的,得先按住它后背上的壳,然后再把夹子按紧,让它动弹不得,至于那些特别厉害的大螃蟹,就得把它们的两个大夹子硬生生的掰断,有一次,蒋芹芹在一边突然问我:“那些螃蟹也会痛吗?”我呆了一下,我可是从来都不去管它们的感受的啊。蒋芹芹则从小就是个异常善良的人。许多年来,我心里其实一直明白,她对我那么好,主要因为她那天性中的良善,而非爱情——她甚至可能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想到这里,我心里会有揪心的疼痛。
  是啊,事实其实就是这样的,我对她好,是因为我爱她。而她对我好,却是因为她天生的对于弱者的关爱,我知道,本质这上植根于怜悯。
  我爱的人呵,即便你对我的怜悯比太平洋还要宽广,我也只想要一滴露水——假如那滴露水里面有你的爱情。
  那时,我们还那么小。我们两家紧紧挨着,只隔着一堵矮矮的石墙。
  两家人关系很好,蒋芹芹的妈妈做了汤圆。总会让她端给我一小碗。她会爬到矮墙上,喊:“小泊,快来吃汤圆。”我会应声一跛一跛地跑过去,因为很近,我跛跛的姿势并不明显。我接过那白瓷的、热热的、干干净净的小碗,然后,在她甜甜的笑容中,一大口一大口地吞着。她有时也在一边吃,我憨憨地看着她,憨憨地笑。我们给予彼此的笑或许是这世界最美、最温柔的笑容。我想,在我们微笑的刹时,空气中肯定充满了幸福的小精灵,它们围着我们飞舞,唱着《欢乐颂》,让阳光也变得比蜜还甜。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使我如此幸福。
  有时,蒋芹芹的爸爸上班回来,给她捎回一些糖果点心,她就会装在口袋里,然后趴到矮墙上,喊出我,我们一起来到府河边,坐在树荫下,你一块,我一块,分着吃。“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其中的甜蜜趣味,回想起来,未必不及恋爱的喜悦。
  我和蒋芹芹还常一起玩“寻宝游戏”,一个人先到屋里把某个小物件藏起来,另一个找。一般首先是我在屋外,闭着眼数数,从一到四十,我总是故意漏掉几个,才数几下,就把眼睛睁一条缝,微微转头偷看,如果蒋芹芹发现了,就会大声喊:“不许耍赖!”不过,更多的时候她忙着去“藏宝”,注意不到我的小把戏。蒋芹芹确实不太有心机,把“宝贝”藏来藏去,总是那几个老地方:要么枕头底下,要么床底,要么就在被子里,最难的一次也只不过是把一个小玻璃球埋在了米缸里。好笑的是,不管她把“宝贝”藏在什么,她的眼神总是会有些紧张地往那个方向瞄。我可以捕捉到她的目光,顺藤摸瓜,找到宝藏。而轮到我藏的时候,她基本上都找不出来。
  我藏的地方的确说得上是稀奇古怪:衣柜里衣服口袋里,鞋子里……甚至有一次我把“宝贝”先藏在自己手心,等蒋芹芹找过了枕头下面,再飞快地把它放过去,她累死也永远找不着。蒋芹芹因此总说我狡猾,“狡猾透了”。我就说她太笨了,说她“笨得像猪”。她不同意了,说她不是猪,“猪又懒又难看,我才不是猪呢”。最后,双方协商的结果是:她笨得像猫。当然我们也明白,猫其实并不笨,形容一个人笨得像猫显然是不正确的,不过我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何况,蒋芹芹的样子确实有些像猫——轻盈,灵动,慵懒,还有一点点媚。猫就是这个样子,据说张曼玉也是这个样子。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最懵懂的时候。转眼,到了1980年,我们7岁了,开始上学。
  我们都是铁路子弟,理所当然地在铁路小学读书,现在我和蒋芹芹不仅是邻居,还是同班同学了。我们小学在马家花园附近,从五块石家属区去那里,要先后经过西北桥,上沙湾,中沙湾,下沙湾。那时每到上学或者放学,蒋芹芹总是拉着我的手,穿街过巷。念一年级的蒋芹芹扎着两根小辫,眼睛睁得很大,看着我时,常显出一脸友爱、一脸无邪。
  上学不久就到了中秋节,按学校的要求,我们每个学生都要交八毛钱,由学校统一买月饼回来分给大家。对于什么是中秋节,为什么要吃月饼,我们那时候其实都不太清楚。只知道老师说,中秋是代表团圆的节日,天上的月亮在这天夜晚是最圆最亮的,地上的人们就模仿月亮的样子,做出圆圆的月饼,象征着一家人的团圆。
  中秋节下午,学校在放学时给每个学生发了两块月饼。老师在发月饼前特意叮嘱:发的月饼要放到书包里面,千万不要随便拿在手上,否则,如果在学校门外碰上“要饭花子”,很可能就会被抢去。我从小就十分逆反,老师说东,我偏要说西,何况当时只顾激动,根本不注意听得老师讲的有关“要饭花子”的事例。所以,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没有把月饼放入书包里,而是拿在手中洋洋得意地炫耀,不管蒋芹芹她们怎么提醒我,我也不听。结果,刚走到上沙湾,就被一个“要饭花子”斜刺里冲出来,一把抢走了我的月饼。
  煮熟的鸭子也会飞,到手的月饼也会没了,我伤心不已,哭了起来。蒋芹芹一言不发,拿出个白色的小手帕,给我拭泪水,一边说,“男娃儿不兴哭的”,一边将她的月饼,分出一个来给我。
  在那时,蒋芹芹对我就是有这么好,以至于我妈有次开玩笑对蒋芹芹说,“小芹,你长大要是成了我们家小泊的婆娘,我也就安心了。”小芹就天真烂漫地笑起来,后来我们一起走出屋子,蒋芹芹拉着我走到府河边上高高的法国梧桐下面——或许是更小的时候我拂去她脖子上的毛毛虫的那棵树下面——咬着我的耳朵说,“我大了就做你婆娘”,说完就笑着跑了。
  那时候,她还小,还意识不到残疾人和她的不同,或者她知道这种不同,却没觉得彼此之间的差异在社会眼里有那么巨大,那时,她还把我当作她的同类……但是,1981年我们念二年级后,确切地说在看了电影《少林寺》之后,蒋芹芹似乎突然懂得了矫健的双腿是多么重要,她就是在那个时候迷上了觉远——不是电影演员李连杰,而是电影中那个古代的觉远,那个双腿腾空而起,一跃三尺高的觉远,那个双臂摊开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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