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大夫!”
大夫向柳欣还了个礼,但还礼时他的眼睛却没有看柳欣,而是看着无家汉伊万·尼古拉耶维奇。
伊万怒容满面,蹩着眉头,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甚至医生进来时也没有动一下。
“大夫,您看,”柳欣不知为什么鬼鬼祟祟地小声说,还提心吊胆地用眼睛瞟着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这就是著名诗人无家汉伊万……您看这……我们担心他是不是得了酒狂……”
“经常酗酒吗?”大夫压低声音问。
“倒也不。常喝一点,但是不多,不至于……”
“他有没有抓过蟑螂、老鼠、小鬼或者街上的野狗什么的?!”
“没有呀,”柳欣不禁打了个寒战说,“我和他昨天见过面,今天上午我还见过他,他当时完全是个健康人……”
“他为什么只穿着衬裤?你们是从被窝里把他拽出来的?”
“大夫,他就是这副样子跑进餐厅的……”
“噢,噢,”大夫像是感到十分满意,“为什么他脸上有块伤?同谁打架了吗?”
“是他翻越围墙时摔下来了,后来他在餐厅里先打了一个人……又打了别人……”
“嗯,嗯,原来是这样。”大夫说。然后他转过身来,对伊万问了声:“您好!”
“好啊,害人精!”伊万恶狠狠地大声回答。
柳欣感到很窘,甚至没敢抬眼看看这位彬彬有礼的大夫。不过,大夫倒毫不介意。他用习惯的动作敏捷地摘下眼镜,撩起白大褂的后襟,把眼镜装到后裤袋里,又问伊万:
“您多大岁数?”
“你们统统给我见他妈的鬼去!真是的!”伊万粗野地大声喊道,随即扭过头去。
“您这是为什么生气?难道我说了什么使您生气的话?”
“我二十三岁,”伊万激动地大声说,“我要控告你们所有的人。尤其要对你这个败类提出控告!”他特别指着柳欣说。
“您要控告什么?”
“控告你们把我,把一个完全健康的人,抓起来,强行送进疯人院!”伊万愤怒地回答。
这时柳欣认真地看了看伊万,不由得感到脊梁骨一阵发凉:伊万眼神里没有丝毫发疯的迹象。在格里鲍耶陀夫之家时那双浑浊不清的眼睛如今又变得和从前一样清澈了。
柳欣暗自惊讶:“我的妈!他这不是好好的吗?真糟糕!这事儿闹的!的确,我们干吗把他搞到这里来?他很正常,很正常嘛!就是脸上划破了一处……”
“您并不是在疯人院,”医生和蔼地说着,坐在旁边一把闪亮的电镀腿小凳上,“您是在医院。如果没有必要的话,这里谁也不会勉强把您留下。”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用不信任的目光斜了大夫一眼,但毕竟还是嘟嘟哝哝地说:
“那就谢天谢地啦!许多白痴中间总算出了个正常人,头号白痴就是萨什卡这个庸才加草包!”
“您说的草包萨什卡是谁?”医生问道。
“这不,就是他,柳欣!”伊万回答,并用脏手指了指柳欣。
柳欣气得脸上像着了火。他暗自伤心地想:“我好心管了他的事,他不但不感谢,反倒这样对待我,真没心肝!”
“论思想感情,他是个典型的小富农!”无家汉伊万又讲起来了,看来他今天非揭柳欣的老底不可,“而且是个巧妙地伪装成无产阶级的小富农!你们看他那副愁眉苦脸的倒霉相,再同他写的那些响亮的五一献诗比比看!嘿,嘿……什么‘飘扬呀!’什么‘招展吧!’……可你们再看看他的内心,看看他在想什么……你们会大吃一惊的!”伊万不祥地嘿嘿大笑起来。
柳欣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在自己怀里暖活了一条冻僵的蛇,我对他表示了同情,而事实证明他是个凶恶的敌人。可眼下又拿他毫无办法,总不能同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对骂呀?!
“那么,他们为什么把您送到我们这儿来?”医生认真地听完诗人的揭发后问道。
“鬼晓得这些个蠢货是怎么回事!他们忽然把我抓住,用些个破布把我缠起来,抬上汽车就拉来了!”
“请问,您怎么只穿着条衬裤就到餐厅里去了?”
“这没有什么稀奇,”伊万回答说,“我到莫斯科河里去游泳,衣服给人家偷走了,只给我留下这么两件破烂!我总不能光着身子在莫斯科大街上走吧?只好把它穿起来,因为我得赶紧去餐厅,去格里鲍耶陀夫那儿。”
医生迷惑不解地看了看柳欣,柳欣哭丧着脸急忙解释:
“餐厅的名字就叫‘格里鲍耶陀夫’。”
“噢,明白了,”医生说,“那您急着去餐厅做什么呢?是有什么公务方面的约会?”
“我去抓那个顾问,”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说着,又不安地向四下里看了看。
“抓什么顾问?”
“您知道柏辽兹吗?”
“这是一位……外国作曲家?”
“哪里来的什么作曲家?!噢,对了,不,不是那个!那个作曲家只是和米沙·柏辽兹姓氏相同。”
本来不想再讲话的柳欣这时只好再解释几句:
“他说的是‘莫文联’的书记①柏辽兹,这个人昨晚在牧首湖公园外被有轨电车轧死了。”
①第一章用“理事会主席”,这里用“书记”。(原文如此)
“你要是不知道,就别瞎说!”伊万对柳欣的解释很生气,“当时在场的是我,不是你!是那家伙故意把他弄到电车底下去的!”
“推了他一把?”
“干什么还要‘推一把’?”伊万见一个个头脑都这么简单,更加生气了。他大声说:“他用不着去推!!他什么事都能办到,你们当心好啦!他事先就知道柏辽兹要被电车轧死!”
“除了您之外,还有别人看见过这个顾问没有?”
“糟就糟在这里!只有我和柏辽兹见过。”
“原来是这样。那您为了抓住这个杀人犯采取了些什么措施呢?”这时医生回过头去,朝坐在旁边小桌前的穿白罩衫的妇女递了个眼神。那妇女从小桌里抽出一张纸,按照上面的栏目填写起来。
“我采取了这样一些措施:我从厨房里拿了一枝蜡烛……”
“是这枝吗?”医生指着妇女面前小桌上摆的一枝折断的蜡烛问道,蜡烛旁边还摆着一张圣像。
“是这枝,而且……”
“那您拿这张圣像干什么?”
“是啊,我拿了圣像……”伊万的脸红了,“就是这张圣像把他们吓坏了。”伊万说着又朝柳欣指了指。“是这么回事,因为他,就是那个顾问,他……我实话实说吧,他是同妖魔有来往的……可不是随随便便能抓得住的。”
几个卫生员这时不知为什么都规规矩矩地垂手站在一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伊万。
“可不,”伊万继续说,“他和妖魔有来往!这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他亲自同本丢·彼拉多谈过话……你们用不着这么瞅着我!我说的都是实话!他全都看见过,凉台,棕桐树,都看见过。总而言之,他拜访过本丢·彼拉多。这我可以保证。”
“嗬,你瞧瞧!
“就是这样!所以,我先把圣保别在胸前,然后才去追他……”
这时忽然听到墙上的挂钟敲了两下。
“哎呀,”伊万听到钟声叫了起来,他从长沙发上站起来说,“都两点钟了,可我还在这儿跟你们浪费时间!对不起,电话在哪儿?”
“让他去打电话吧。”医生命令卫生员不要阻拦他。
伊万走过去一把抄起了电话听筒。穿白罩衫的妇女乘机询问柳欣:
“这个人结婚了吗?”
“他是单身。”柳欣惊慌失措地回答。
“是工会会员吗?”
“是……”
“民警局吗?”伊万正冲着电话听筒喊,“民警局吗?值班同志,请你立即派五辆带轻机枪的摩托车去搜捕外国顾问!……什么?……你们来车接我吧,我跟你们一起去……我是诗人,叫无家汉,是从疯人院打电话……你们这里的地址该怎么说?”无家汉用手捂住话筒小声问医生,然后又对着话筒大声说,“您在听我说吗?喂!喂……岂有此理!”伊万突然大喊一声,把听筒往墙上一摔。然后他又转向医生,伸出一只手冷冷地说了声“再见!”便准备往门外走。
“请问,您打算上哪儿去?”医生认真地瞧着伊万的眼睛问道,“这深更半夜的,您只穿一件衬衣……您身体不好,还是先留在我们这里吧!”
“快放我出去!”伊万对堵在门口的几个男卫生员大声说,“你们放不放?”诗人大声喊叫,声音疾人。
柳欣吓得浑身打战,穿白罩衫的妇女接了一下小桌上的电钮,小桌玻璃板上立即跳出一个亮闪闪的小盒和一个密封的安瓿。
“啊,原来是这样?!”伊万疯狂地、像被围住的野兽似的四下张望着高声说,“好,行啦!咱们告别吧!……”他说着便一头朝挂着窗帘的窗户撞去。窗子响了一声,但窗帘后面的钢化玻璃并没有被撞碎。转瞬间伊万已经是在几个卫生员的强有力的大手下挣扎了。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企图用牙咬人,不住地喊叫:
“啊,你们装上了这种玻璃!……喂,放开我!我叫你们放开我!”
注射器在医生手里一闪,妇女一把撕开托尔斯泰衫的破旧衣袖,一只非女性的、强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伊万的胳膊。闻到一股乙醇的气味。伊万在四个人的手下被制服了。动作敏捷的医生利用这一瞬间往伊万胳臂上打了一针。几个人又按了他几秒钟,然后把他放到长沙发上。
“都是些强盗!”伊万喊叫一声,从沙发上跳起来,但他立即又被接下去。人们刚刚松手,他又站了起来,但这次却没有站稳,自己便坐下去了。他奇怪地四下看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打了个哈欠,又恶狠狠地笑了笑。
“到底还是让你们给关起来了!”他说着又打了个哈欠,忽然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