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正在朦胧,忽然一股异香又刺醒了他的神经,他慢慢睁开眼来,却见婉小姐已经坐在对面,盘着腿,一对眼睛水汪汪地望在他的脸上。
有一点什么热的东西在和光身内蠕动了一下,他对婉小姐笑了笑。但是笑痕还没消逝,不久以前那种苍凉的味儿又压在他心头了。
婉小姐一身晚妆:那一对盘龙髻变成一条乌光的大辫子,穿一件浅紫色太君领对襟纱衫,下身是白绸裤子,粉红色绣黑花的软底缎鞋。手里拿了一把沉香木柄的雪白的拂尘,婉小姐一面逗弄着榻下那匹玳瑁猫,一面对她丈夫说道:“我告诉你一件事,明天我要到钱家庄去走一趟,已经雇定了财喜那条船了。”
“哦——”和光漫应着。
婉小姐又抢口接着说道:“姑妈说那边不远叫做什么村的,有座大士庙,求个什么娃娃的,再灵验也没有了;我打算去烧香许愿。”
和光又习惯地“哦”了一声,但随即将眼一睁,望着婉小姐笑了笑,心想怎么她忽然相信起这一套来了。婉小姐似乎懂得他的意思,手捂着嘴,吃吃地笑道:“和光!这叫做急来抱佛脚!”
和光也笑了,看着婉小姐的对襟纱衫胸前那几颗八角棱玻璃钮扣颤颤地跳动发着闪光,忽然心一动,惘然片晌,这才答道:“也好。不过,何必赶这大热天去呢?也不争在这几天上。”
“我想着要去就马上去,天热天冷还不是一样——”她忽地将手一缩,将拂法高高扬起,扭腰望着榻下叱道,“怎么抓到我手上来了,讨打么?”但同时又探手下去将那匹玳瑁猫一把提了起来,放在脚边,回眸盼着和光,继续说道:“可是我还有一件事呢,也是姑妈说起来的,和光,你猜一猜?”
和光微笑着摇头,心里却在纳罕,为什么婉小姐今天这样高兴而且满面春色?素性好强,纵有千般烦恼,却依然有说有笑,并且因为和光常觉悒悒的缘故,她有时还找些事来逗着玩笑,但总不及此时她笑的那样朗爽,一举一动又那样娇憨,难道真有什么喜事么?和光想着又笑了笑,便答道:
“猜不着,还是你赶快说出来,也让我高兴一下。”
“你可以做爸爸,”婉小姐忽又不笑,郑重地伸手指着和光又指着自己,“我也要做妈妈了!”
这可把和光怔住了,未及开口,婉小姐又郑重问道:“一个女孩子,和光,女孩子,你要不要?”
“嗳,婉卿,”例外地倒是和光性急起来,“赶快说,别再逗着玩了。”
“姑妈他们的本家叫做钱永顺的,有一个满了周岁的女孩子,白白胖胖,怪可爱的……”
不等她说完,和光就哈哈笑道:“这我可猜着了,姓钱的女孩子变做了姓黄!可是,人家未必舍得给我们罢?”
“舍得!姑妈一口担保。”
“哦!”和光随手拾起一根烟签,在烟膏盒内蘸了一蘸,“那么,等姑妈回家去先说妥了,我们再去领了来,岂不更好。”“嗳嗳,”婉小姐横波嗔了和光一眼,“我可不像你那样慢性子!你是人家送上门来还要双手拦住,说,慢一点,还得看个好日子!”说着,她自己也噗嗤地笑了,忽然把那玳瑁猫抱了起来,熨在胸前,就像抱一个婴儿,又说道,“我巴不得连夜去呢!生怕去迟了就被别人抢了先。”
和光也被她说得高兴起来,放下烟签,霍地坐了起来,说道:“好罢,明天我们一块儿去!”
“不要,”婉小姐抿嘴笑着,“不要你去,我才不要你去呢!你给我看家就好啦!”放开那猫儿,婉小姐腰一扭,就歪在烟榻上,有意无意地也拈取一支烟签,替和光打泡。
园子里的秋虫们,此时正奏着繁丝急竹;忽然有浩气沛然的长吟声,起于近处的墙角,这大概是一匹白头的蚯蚓罢,它的曲子竟有那样的悲壮。
而这悲壮的声调却投入了和光的心坎,又反跃出来,变成了一声轻喟。他看着婉小姐尖着手指,很敏捷地在打烟泡;眉角眼梢泛着喜孜孜的红晕,两片嘴唇也似笑非笑。和光觉得有话要说,但是又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却在禁止他用任何动作来打搅这一幅静美的图画,他轻轻侧下身去,头靠着那高枕,便闭了眼睛,惘然想道:中间只隔着一盏灯,这边是我,那边是她;然而,我们好像是分住在两个世界!她的呢,好比是花明柳媚的三月艳阳天,尽管有时光风惨淡,她在其中却老是那样兴致蓬勃,一个希望接连着又一个;然而我的那个世界呢,竟是秋光已老,肃杀凄凉,我就像那匹蜷伏在墙脚的老蚯蚓,不过有时尚能浩然一悲吟罢了。——然而我和她毕竟又是一体,是一对同命的可怜虫,为什么我们俩的心情竟好似分住在两个世界?想到这里,和光感得可怕起来了。他猛然睁开眼来,却见婉小姐已经打好了两个烟泡,这时候正反叉两手,支在脑后,纱衫的袖子直褪到肩头,露出两条丰腴雪白的臂膊。她两眼望着和光,笑吟吟地问道:“和光,你在想些什么?”
“哦——”和光又习惯地发出了这若有意若无意的一声,正觉得难以回答,不料婉小姐早又吃吃地笑着道:“不!我不要你这一声哦!和光,为什么你老爱这么哦,哦?有时候我听得你这一声,心里会一跳。”
“那也是弄惯了,”和光随口回答,“你不爱听,我就不再哦了,好么?”
“好!那么,你再告诉我,刚才你想些什么?”
和光发窘地一笑,又随口答道:“我在想,为什么前两年好多人劝你领个孩子你都不要,今儿你倒这么急不及待起来了。”
“嗨,你才不懂呢!”婉小姐卖弄似的说,吃吃地笑着,连那轻纱护住的乳部也在巍颤颤地跳动,“从前我有从前的心事,现在我有现在的想法。”
“什么心事?什么想法?”和光又有口无心地问着;摆在他眼前的洋溢着青春热力的肉体,不知怎地又引起了他的自叹形秽的感伤。
婉小姐不回答,放下两手,侧身对着和光,两眼却凝定地望着烟灯的一点火光。好像这时才发见,和光吃惊地看着侧卧在那里像折断了似的婉小姐的细腰。可是这腰下的丰臀一摆,和光又听得婉小姐说:“我想,有这么一个孩子在家里,多少也热闹些,也多一件事来消磨时光。不过这是我现在的想法,从前我可不那么想。”
和光惘然点头,婉小姐忽又笑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我从前是怎样个想法?”
和光摇了摇头,但又说道:“人是年岁越大越想有个孩子。”
“也许是的。”婉小姐惘然微笑,但忽地眉梢一挑,急改口道,“不是,我才不是那样呢!和光,告诉你罢,从前有好多时候我是把你当作我的孩子的,——和光,你不要笑,当真把你当作一个乖乖的肯听话的孩子。”她兴奋起来了,“我自己想想也好笑,有时候半夜醒来,摸一下身边,嗳,身边有你,虾子似的躺在那里,一想到这是我的丈夫,嗳——心里就有点冷,可是马上念头一转,我就喜孜孜地看着你的纹丝儿不动的睡相。”
和光听得怔住了,有一缕又辛酸又甜蜜的东西在他心里一点一点胀大起来。
“可是,”婉小姐拈一根烟签在手里玩着,“光景亦不过三两个月罢,我的心境又不同了,我另外要一个孩子!会用他那白胖胖的小手摸着我的面孔呀呀地学着叫妈的孩子!”
和光深沉地叹了一口气,忽然伸手过去挽住了婉小姐的手,只唤得一声“婉卿”便噗落落掉下了两滴眼泪。这可把婉小姐吓了一跳,她还没悟到自己刚才那番话可巧就是和光常常自觉对不起她而又无可如何的隐曲,她还以为和光误解了她那一句“另外要一个孩子”;她当真像一个母亲似的急得只想将这“大孩子”一把揽在怀里,可又看见和光抬起头来,噙着眼泪说道:“婉卿,我害了你了;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可是我害了你一世了!”似乎感情平复了些,他放了婉小姐的手,轻轻的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又说道:“这五年来,你总是藏过了你心里的说不完的烦恼,总是打起精神,有说有笑;你这份心思,只有我知道:你是怕引起了我的烦恼。我从没给你一点快乐,我只给了你许多烦恼,你要照料家务,又要照料我,一直照料到外场——我们的一份家当。可是,”他重又呜咽起来,“为的什么来呢?我知道我这毛病这一世是治不好的了,婉卿……”
再也说不下去,和光身子一扭,颓然仰卧,闭了眼睛,让他这激越的情绪自己慢慢冷下去。
和光再睁开眼来,婉小姐已经偎在他身旁,满脸的温柔,满脸的慈祥,凝眸看着他,宛然是一个母亲在看护她的病中的小宝宝。和光叹口气道:“要是当真我变做一个小孩子,多么好呀……”下面还有一句“那我可以从新做人——一个强壮的男子汉大丈夫!”还没出口,却已经被婉小姐的轻怜密爱的横波一嗔所禁住。婉小姐似笑非笑轻声啐道:“你——再那么着,我可要生气了!”
和光又叹了一口气,墙角那匹白头蚯蚓忽又悠然长吟。不知躲在何处的几头油葫芦也来伴奏。这一个是悲壮而一个是缠绵凄婉的两部合唱,吸引了和光和婉卿都悄悄地倾耳静听。
挂在房间正中,装饰着五彩琉璃缨络的那盏大号保险灯,光芒四射,使得房内凡能返光的东西都熠熠生辉;烟榻上,那莹然一点的烟灯,相形之下,好像就要灭寂似的,然而仍能凝然不动,保持它的存在。
和光惘然看着,觉得那华贵而光采逼人的保险灯好比婉卿,而那莹然凝定的烟灯就是他自己;他苦笑一下,忽然感到这沉默的压迫,带一点聊以解嘲的心情,猝然问道:“婉卿,我这口烟,抽上了几年了呢?”
“三年。”婉小姐俯首温柔地看住了和光的面孔,好像观察一个病人的病情有没有变化,她笑了笑又加着说道,“还——不到一点。”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