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婉小姐俯首温柔地看住了和光的面孔,好像观察一个病人的病情有没有变化,她笑了笑又加着说道,“还——不到一点。”
“现在——我,每天抽多少?”
“八九钱光景……”
“啊!前天你不是说还有一两多么?”和光惊讶地说,手指着烟盘里的牛角烟盒,似乎要它们出来证明。
婉小姐抿着嘴笑。一会儿才答道:“那么,你就算它是一两多罢,也行。”
“不,婉卿,你得老实告诉我,究竟多少,为的是——我总觉得我要是少抽了身体马上会支撑不住。”
“可是这几天你觉得精神怎样呢?”
和光想了一想道:“倒也不觉得怎的。”
婉小姐吃吃地笑着眉飞色舞地说道:“分量是一两多,可是真货也不过八九成啦,”她掩着嘴,笑的红潮满颊,“现在老实告诉你了,反正我这卖烟的不怕得罪主顾,断绝了买卖!”
“哦,我还蒙在鼓里呢!”和光呆了半晌这才说;忽然笑了笑,但眼圈儿有点红,声音也有点颤,又说道:“婉卿,你这样操心,可是——”他略略一顿,蓦地绝处逢生似的笑逐颜开,转口问道:“婉卿,你看我这口烟,到底戒得了呢,戒不了?”
“戒得了!”婉小姐笑着点头,“怎么会戒不了,要不是今年夏天时症多,你老是闹着小病,这就戒的差不多了呢。”
和光还有点不敢自信。
婉小姐又说道:“从前大舅父二舅父都有瘾,比你的还大些;他们上瘾的年数,也比你多些。可是你瞧他们不是都戒了么?你比他们还年青得多呢!”
和光默然深思,又伸出手来看了看,似乎这手会告诉他“成不成”。这时候,楼下来了叫少奶奶的声音,婉小姐走到前面窗口问道:“阿巧么——不用你伺候。你去睡罢……不,今晚你就睡在这里楼下,明天我去钱家庄,要带了你去。”婉小姐转过身来却见和光已经站在跟前,满面心事,拉住了婉小姐的手,轻轻然而郑重地又问道:“婉卿,你看我当真戒得了么?”
婉小姐不禁失声笑了起来。和光又接着说:“那么,说做就做,明天就开头如何?”
婉小姐拉着他走到大号保险灯下那小小圆桌旁,一面答道:“和光,这件事都交给我。你呢,只当作没有这么一回事。
你只管天天抽。“
“哦——抽来抽去,后来就不想抽了,对么?”
婉小姐微笑点头,在圆桌旁坐下。和光在房内慢慢踱着,却一点一点兴奋起来;他走一步说一句:“嗳,婉卿,今年我还不满三十,倘照古人的说法,还是刚刚成年,要是——哎,不用说这口烟是戒得了的,婉卿,不是你答应我可以戒断的么,好,戒了烟,”这时他踱到婉小姐面前了,满面春风的看着婉小姐,拍着她的肩道:“婉卿,你瞧我还做些什么事业?自然,总还得做一番事业,不论大小,总是事业。可是,婉卿,你觉得我干什么最相宜,我就干什么。我——嗳,这几年来,守着一枝烟枪,倒也不是没有好处,我静中思前想后,觉得从前我这人,太没有阅历,太不懂人情世故,以后我可不那样傻了。”他笑了笑,又慢慢走开,却又回头看着手托粉腮微笑静听的婉小姐,声音提高了些:“讲到人情世故,待人接物,你教了我不少的乖!你比我能干:有主意,有决断,从不慌张,决不灰心!”他站住了,又走回到婉小姐身边,俯身靠在桌上,面对面,悄声的像有什么秘密,又接着说道,“婉卿,你总还记得,我刚上了瘾不久,也曾劝你抽些玩玩,干么我劝你也抽呢?我就见到我们俩,一个抽,一个不抽,一个要白天睡觉,一个得晚上睡觉,两个人倒好像分住在阴阳两个世界,我这边且不说,可是你太苦了,这是我的傻想法。幸而你有决断,你一定不抽,玩玩也不来。……”他又挺直了腰,吐一口得救似的长气,“要是你也玩上了瘾,好,有些地方也许省事些,比方说,刚才我们那一番话就一定不会有,然而我们这一世也完蛋,——一盏灯,两支枪,什么都完!”
婉小姐一手支颐,一手玩弄着衣角,微笑不离嘴角,两眼凝定,似乎在用心听,似乎又在想什么心事。她见和光那样兴奋,宛然又是他们结婚不久和光还没抽上这一口那时的光景,她很觉得高兴;虽然也怕他过于兴奋,回头又累了,可是她又不愿意打断他的好兴致。
和光燃起一支香烟,抽了几口,就在婉卿对面坐下,神采飞扬地笑了笑,便问道:“婉卿,你干么老不开口?”“我不开口?”婉小姐甜蜜地笑了笑。“我在听你。——你说的多么美!”
“哦——”和光的习惯又来了,但立即笑着改口道,“又忘了,你不喜欢这声音。对,我要是戒了烟,我们从新来安排怎样过日子,那时这才美得很呢!不过,婉卿,你说,我到底该不该出去做点事?”
“自然要做事,可也不必急于要做事。”
“对!我们先得出门去跑跑,散散心。上海,天津,青岛,牯岭,游山玩水,也长些见识,也……”
婉小姐噗嗤一笑打断了和光的话:“难道你上海还没玩够?”
“不是那么说的,”和光郑重其事声明,“这个大码头,一年不到就叫你不认识了,我们出门去游玩,自然不能不到那边。”
“可是我最喜欢游山玩水。还有海,我还没见过海,多倒楣!和光,要是,我们到青岛去过一个夏天,那多么有趣!”
“一定会去的,婉卿。”和光的口气好像万事齐备,只待动身。
“新年里良材表哥来,他是去过青岛的,那还是他十来岁的时候,跟他爸爸去的;他说,海水是那么绿,望不到边,沙滩上又软和,又干净。避暑的洋人带着孩子,夫妻们坐在沙滩上,看孩子笑着跑着,在沙上打滚。将来我们去青岛,一定要在夏天,多住几时。”
“对!你可以做一套洋服来穿,婉卿,你穿洋服,一定更美!你想青山碧海,一片平沙,天风徐来,我们俩挽着个刚学步的孩子在沙滩上慢慢地走,这——神仙也不过如此!”
婉小姐乐得连眉毛也在笑,她忙接口道:“孩子也得穿洋服。我就喜欢孩子穿洋服;孩子们穿洋服,才见得活泼,有精神!……”她忽然住口,她看见和光的头慢慢低了下去。她怔了一下,伸手去摸他的手。和光抬起头,叹了口气,神气沮丧,刚才那种豪情,忽然一点也没有。
“和光!”婉小姐轻声唤着,还没说下去,和光却已愀然叹道:“婉卿,我们不过是在说梦话罢哩!”
“和光!”婉小姐第二次唤着。可是不待她再开口,和光又抢着说他自己的话:“戒烟呢,也许;可是我那个毛病呀,我简直想也不敢想……”他低下头,便不再言语。
婉小姐也有点惘然。但她立刻眉梢一挑,盈盈站起,走到和光身旁,用手扶起他的头来,柔声说道:“和光,你又发呆气了!你这毛病不是一定没有办法的!”
和光摇头,眼圈儿有点红了。
婉小姐急了,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一定有。你想一想,我们刚成亲那半年怎样,现在又怎样?你倒比一比。”
和光两眼怔怔的,只是望着婉小姐。
“都是听了那个江湖郎中的狗屁,说鸦片烟可以治好,都是这口烟愈弄愈糟的!”
“可是这口烟还没上瘾的时候,难道不是什么方法都想遍了的,丸药,丹方,中国药,外国药,不但内服,而且外用,不是连一些七奇八怪的家伙也使过了么,有什么效验呢?”“那也还是这样乱七八糟弄坏了的,”婉小姐羞答答地说,脸也红了。“我那时原觉得不好,可是你不依。也怪我太随顺了你。那些药,那些家伙,好好人家谁也不会使的。这回你戒断了烟,一定要正正经经的治一治,我们到处访问,一定要找到一位名家医生。年纪又不大,我不信没有办法!”
和光似信非信的望住了婉小姐的面孔,一言不发,但是他那眼光渐渐活动起来了。
“中国如果没有那样好本事的名医,我们还可以到东洋去,还可以到西洋去!我不信世界上竟没有治这病的方法!”
和光两眼放光,半晌,猝然叫道:“婉卿,婉卿,人定真能胜天么?”
“怎么不能!”婉小姐毅然回答,“事在人为!包在我身上,两年三载,还你一个……”她忽然低了头,吃吃地笑。和光也会意地一笑,慢慢站起,拉着婉小姐,走到了烟榻边,忽然连打两个呵欠,他不好意思地说道:
“婉卿,今儿还想抽几口,使得使不得呢?”
“啐!偏偏使不得。”婉小姐佯嗔地回答,又笑了笑,“你瞧你那涎皮涎脸的样子。”她也往烟榻上一倒,随手拿起烟签代和光打了几个泡。又随便谈了几句家常,婉小姐打个呵欠,抬头看了看烟榻后面长几上的时辰钟,失惊道:“啊,不早了,明天还得顶天亮起身呢!和光,我先去睡了,你还有什么事?”
和光摇着头,捧起烟枪一鼓作气就抽,立即那房里充满了浓郁的暖香。婉小姐慢慢起身,不大放心似的朝和光又望一眼,抛给他一个甜蜜的微笑,就姗姗地独自走进里面的套间去了。
不多会儿,那床前的小洋灯,光焰缩小,又听得婉小姐似乎吁了一口长气,接着就是铜帐钩叮的一声响。这时和光刚好抽完一筒,他猛可地想起一件事,便唤道:“婉卿,忘记告诉你一句话。”
“嗳嗳,”婉小姐曼声回答,“是要紧的话么?”
“要紧!是恂如托我的,他再三叮嘱……”
“怪了,他有什么事找到你呀?”
“他再三叮咛,别让他家里人知道,一个也不让知道;他还怕他店里的人知道。”
“快说呀,婉小姐不耐烦了,”怎么你这样婆子气!“
“他要借一百块钱。”
“啐!这也值得那么……”过一会儿,婉小姐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