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她们摸不着头脑,然而此时不但有小引儿缠住他,并且数步之外还有那不识趣的奶妈。他惘然看了小引儿一眼,这孩子却正摘了一张肥大的虎耳蓦地伸手向她父亲脸上掩来,随即哈哈地笑了。恂如也反应地笑了笑,定睛看着这孩子的极像她母亲的小脸。梦一样的旧事慢慢浮上他的记忆:三年前他第一次向命运低头而接受了家里人给他安排好的生活模子的时候,也曾以现在这样冷漠的心情去接待同样天真的笑。而今这笑只能在小引脸上看到了,但这是谁的过失呢?当然不是自己,亦未必是她。……恂如苦笑着抱起小引儿来,在她那红喷喷的嫩脸上轻轻吻了几下,然后告罪似的低声说道:
“小引,好孩子,和奶妈去玩罢。爸爸有事。”
看着奶妈抱着引弟又出街去了,恂如低头踱着方步,似乎正想找出一件什么事来排遣时光。他仰脸看着楼厅对面那一排三间靠街的楼房,记起幼时曾在堆放源长号货物的一间内,和姐姐捉迷藏;现在这一间,还有左侧那一间,依然作为源长的货栈,而且货物也依然是那些化妆品和日用品,可是他自己却不是从前的他了,他还在“捉迷藏”,但对手不是他的婉姐,而是祖母,母亲,和自己的少奶奶,——甚至也还有那娇憨天真的小引罢?恂如皱着眉,慢慢踱进厅堂,又穿过厅后的走廊,便到了那通往东院的腰门口了。瑞姑太太的朗爽的谈话声从东院送来,恂如蓦地站住,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到的是什么地方。瑞姑太太似乎正在谈论她的嗣子脾气古怪,“七分书呆气,三分大爷派”。恂如一听,便不想进去,经验告诉他,每逢这种场合,那教训的风头一转便会扑到自己身上。然而已经晚了,小婢荷香早从东院的天井里望见了他,就高声报告给太太们:“少爷来了。”
太太们都在东院朝南那座楼房的楼下正中那间客厅里。老太太和姑太太对坐在靠西壁的方桌边,张太太坐了东首靠墙的一张椅子。两面的落地长窗都开的挺直。只不见恂少奶奶。恂如怀着几分不自在的心情,进去拜见了姑太太,胡乱说过几句客套,便拣了挨近窗边的一个位子坐了。屋里的空气似乎因为他的出现而忽然冷峻起来,姑太太和恂如应酬了几句以后,老抽着水烟袋,竟一言不发。
“有点古怪,”恂如一边摇着纸扇,一边在肚子里寻思,“大概她们刚才议论过我来罢?”于是他猛省到少奶奶的不在场一定有缘故。他惶恐地朝四面看了一眼,正想找几句话来敷衍一番就抽身而退,猛可地瞧见少奶奶从后院子旁边的厨房里姗姗地来了。少奶奶眼眶红红的,走到了阶台前时,抬头看见了恂如,便似嗔非嗔地盯了他一眼,径自走到张太太身边坐下。恂如直感到少奶奶一定在太太们面前告过他一状,——一定是照她的想像说了他许多坏话;他暴躁起来,觉得脸上也发热了。他拿手帕在脸上揩了一把,正想把昨晚的事申明几句,不料瑞姑太太却先已笑着说道:“恂如,听说你这两天很忙,跟王伯申商量什么地方上的事情;——哦,大热天,你还穿件长衫进来,姑妈面前你还客气给谁看?”恂如笑了笑,瑞姑太太早又接下去说道:“王伯申现在是县里数一数二的绅缙了,可是十多年前,他家还上不得枱面;论根基,我们比他家好多了,不过王伯申的老子实在能干。”于是转脸向着老太太道:“妈还记得那年太公开丧,王老相第一次来我们家里,爸爸就识得他日后定能发迹?”
老太太点头,有点感慨地说:“这话也有三十多年了,还有那赵家赵老义,也不过二三十年就发了起来;人家都说赵家那股财气是赵老义的姨太太叫银花的带了来的。”
照例,这种背诵本县各大户发迹史的谈话一开始,只有瑞姑太太还勉强能作老太太的对手,恂如的母亲是外县人,少奶奶年轻,都不能赞一辞。恂如不大爱听这些近乎神话的陈年故事,但也只好耐心坐在那里。姑太太虽然还不满六十,却不及老太太记性好。论容貌呢,姑太太决不像是五十以上的人,她那颇带点男相的方脸还是那么光润,要是你在隔房听到她那高朗爽脆的谈话,一定会猜她至多四十许,只有那半头的白发和她年纪相称,但这恰好增加了她的威仪。
“人家说姑妈有丈夫气,看来是不错的,”恂如惘然自己在想,“她两个儿子都死了,继嗣了良材,性格也不大合得来,可是她总有那么好兴致,谈起什么来都那么果断敏利,跟母亲完全不同,至于她呢,连姑妈脚底的泥也赶不上,倒是婉姐有几分相似。”正这样想,却不防姑太太忽转脸问他道:
“王家要你去商量什么事呢?”
恂如怔了一下,没有听清姑太太是问王家的什么。少奶奶似乎老是在留意恂如的动静,这时便接口道:“姑妈问你昨天忙的是些什么事?”
“唔,”恂如又有点不自在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王伯申打算办一个贫民习艺所……”
“想来又是什么工厂罢?老太太关心地问。
“对,这也要弄几部机器招人来做工的,可又不是普通的工厂,”恂如的精神似乎振作些了,“这是打算把县里的无业游民招来教他们一种手艺,也是慈善事业的一种。”“原来就是这个叫化所,”张太太听着笑了笑说,“上月里也听黄姑爷说起过。可是,恂儿,昨天你们商量这件事怎么又没有你的姐夫?”
“他不大赞成这件事。”恂如迟疑了一下这才回答,但又忽然兴奋起来,“本来也没有我的事,不过王伯申既然诚意相邀,我一想,这也是地方上一件好事,所以我就去了,——
也加入做个发起。“
瑞姑太太忙问道:“那么,他是不是也要你加点股子?”
“不是。这件事开头是赔钱的,不能招股。”恂如又显得有点意态阑珊了,他懂得太太们对于这件事根本就另有一种看法,“王伯申打算动用善堂里的存款,不过这笔钱又在赵守义手里,不肯放。所以要大伙儿设法。”
“哦,我说王伯申怎么肯花钱做好事!”姑太太沉吟着说,她笑了笑转脸对老太太道,“妈,你说是么?”但又不等老太太回答,她凝眸看定了恂如又说道:“你们外场的事,我一时也摸不清楚;不过,刚才我还跟妈谈起,王家三代到如今的伯申都是精明透了顶的,只有他家讨别人的便宜,不曾见过别人沾他家的光;我们家跟他们算是三代的世交了,可是,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哪一次不是我们吃点儿亏呢,”她转脸向张太太笑了笑,“嫂嫂总还记得,那次为了一块坟地,二哥那样精细,到底还上了当。”
张太太点了点头应道“记得”,慢慢地摇着她那把象牙柄细叶葵扇,又说道:“何况这件事里又夹着个赵家,我们和赵家也是两辈子的世交,又没仇没冤,何苦出头做难人;瑞弟,你说是么?”
瑞姑太太忙笑道:“嫂嫂想的周到!”又看着恂如,带笑地,委婉而又郑重地告诫他道:“恂儿,记着你妈的话!王伯申自己不肯做难人,怂恿着你这直肠子的哥儿,回头有好处,是他的,招怨结仇,是你的!”
恂如早就感到十二分的不自在,此时听得妈妈和姑妈又这么说,就更加烦闷,但也懒得加以申说,只微微一笑,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抽身逃开。不料一转眼又看见少奶奶在他母亲耳边说了句不知什么话,还朝恂如望了一眼,这一来,恂如的疑心和反感又立即被挑起,他心头那股被遏制着的忿火又一点一点旺起来。可是他还极力忍耐着,那股火就化为热汗布满了额角。
直到此时都在用心听的老太太忽然把脸一沉,慢慢说道:“恂儿,你要出场去当绅缙,还嫌早一点;如今县里几个场面上的人,都是比你长一辈的,你跟他们学学,倒还有点长进,可是,出头露面的事情,你万万做不得,轮到要你们这一辈出头管事的时候,自然有你的,如今却不必性急。我也许看不到你这一天了,目前我只要你留心店里的事务,守住了这祖业,少分心去管闲事,莫弄到我们这几十年的源长老店被人家搬空了你还睡在鼓里。”
老太太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姑太太和太太都肃然正容,并且不时瞧着恂如,似乎说,“你听见了没有哪,你要识得好歹。”倚着北首的落地长窗的少奶奶却半蹙着眉尖,两眼怔怔地瞅着老太太。恂如满头大汗,不住手的用手帕去揩,他绝对不同意老太太的这些意见,他不能接受这样的教训,而况他又受了冤屈;他心头的忿火已经到了爆发的高温点,但由于习惯的力量,他这爆发的方式也不能怎样露骨。他懒懒地“哦”了一声,没精打采答道:“不过王伯申发起的这件事,老一辈的绅缙中,未必有谁懂得是一桩社会事业罢?”
但是恂如这话,太太们也不大懂得。老太太更其没有听清,她侧着头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王家,王伯申,哦——刚才瑞儿不是说为了一块坟地,福昌也上了当么?王家那时另有一块地,却跟我们的祖坟离得很近,我们也有一块地,倒又坐落在王家祖坟的旁边。哪知王伯申的老子早已偷偷地请风水先生看过我们那块地,知道这是正当龙头,他家的祖坟不过是个龙尾巴。他知道了有这样好处,就千方百计来打主意了。先说要和我们买,你们想,我们又不等钱来用,为什么要卖?后来伯申的老子就托了你们二舅文卿来商量,把他家那块地跟我们那块对换,说是两边都方便些,我们倒不防他有鬼计,又碍着文卿的面子,就答应了。谁知道我们竟上了个大当!”
“可不是,”张太太听得带到她的兄弟就不能不作表示,“文卿也糊涂,不打听明白就掮人家的水浸木梢!”“这也不能怪他,”姑太太忙笑着给解开去,“只能怨我们自己;自家有块地在那里,为什么不早点请个风水先生看一看呢!”
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