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笑着给解开去,“只能怨我们自己;自家有块地在那里,为什么不早点请个风水先生看一看呢!”
老太太也点头,朝她的媳妇笑了笑说:“后来文卿晓得了内中的底细,还是他来告诉恂儿的爸爸,他说,这件事是他经手的,他要去和王老相理论,讨回那块地。不过我们的福昌存心忠厚,又不大相信风水,他倒拦住了文卿,不让去讨。福昌说的也对:王家做事刻薄,得了好地也未必就能发,我们家要是祖德已经薄了,儿孙又不争气,那就把地争回来,也未必有好处,倒惹人笑话。”
“爸爸说的对!”恂如忍不住从旁插一句。
“话是不错的,”老太太叹口气说,“不过王家的发迹,到底也靠了这块地的风水,要不是,哪有这么快?”
恂如沉吟着又说道:“王家两辈子,人都精明,这是真的;
可见他家的发迹还是靠人,不靠地。“
“你明白他们精明就好了。”姑太太接口说,对恂如使了个眼色,似乎叫他不要再持异议。
恂如又觉得不自在起来了,正好这当儿,店里的赵福林带着个老司务送来了一大包东西:花露水、毛巾、香皂,还有几瓶果子露。恂少奶奶忙来安排这些东西,分一半都叫小荷香送到姑太太的卧房去。赵福林又去拿进一架汽油灯来,问挂在哪里。
姑太太问恂如道:“要这个来干么?”
少奶奶忙笑着答道:“后边园子里木香橱下,晚上倒很凉快,回头姑妈要乘凉,有个汽油灯,蚊子也少些;反正这是自家店里有的,不费事。”
姑太太点着头,慨叹似的说:“大半年不进城来了,这回一看,新鲜花巧的东西又多了不少,怎怪得钱不经花。”
恂如借这机会,就到后园去指点赵福林挂灯。少奶奶也到厨房去看午饭的酒菜弄好了没有。老太太坐了半天,也有点倦了,姑太太和太太扶着她到她自己的卧房里,这就是客厅西首那一间,打开后窗,望得见那木香棚。
老太太歪在睡椅上,小荷香给她捶腿。姑太太和太太正在眺望后园子里的一些花木,老太太忽然叹口气说:“如今他们小辈的心思,都另是一样了!”太太和姑太太听了都一怔,忙走到她面前,老太太叫她们俩坐了,沉吟着又说道:“如今的年青人,心都野了,总不肯守在家里,欢喜往外跑。恂儿的心事,难道我不知道?可是等我闭了眼睛,那时上南落北,都由他去罢……”
“妈别说这样的话,”姑太太忙笑慰道,“我看恂儿比我的一个静得多了,良材么,野马似的,一年倒有大半年不在家;我又不是本生娘,也不便多说他,反正现在年青人自有他们那一套,只要大体上过得去,也只好由着他们闹。”“可是,良材比恂如老练得多了,”老太太眼望着空中,慢声说,似乎空中就有良材和恂如,她在比较着他们俩。“恂如这孩子,本来很老实。粗心,直肠子,搁不上三句好话,就会上人家的当。近来不知他为什么,老是没精打采,少开口,一开口呢又像爆栗子似的,爆过三两句,又是冷冷的了。”她顿了一顿,抬眼看着张太太又说道:“福大娘,你看他们小夫妻,没什么合不来罢?”
“倒也看不出来,”张太太迟疑地回答。
“宝珠也没在你面前提过什么?”瑞姑太太问张太太。“少奶奶么?”张太太又迟疑了一会儿,“也没说什么。不过,年青人总有点叫人不大能放心的地方,宝珠又有些疑神疑鬼的,可是,她也说不上来……”
“嫂嫂,你该细细地问她——”
“我也问过,”张太太叹息地回答,“只是宝珠这人,脾气也古怪;一天到晚,总爱在你耳朵边有一句没一句的絮聒,等到你要细细问她的时候,她倒又支支吾吾不愿说了。”
瑞姑太太皱了眉头,正想对于恂少奶奶此种态度有所批评,老太太却先开口说道:“少奶奶也不会做人,可是,我看来恂儿别的倒没有什么,就是不耐烦守着这点祖基,老想出外做点事业。孩子们有这点志气,难道我说他不对么?可是,做事也不能太急。话再说回来,刚才不是讲到我们祖坟的风水么?其中还有个道理,一向我都藏在心里,今天不妨告诉我们。自从和王家换了那块地,知道是上了当了,我也请个先生来把我们祖坟的风水复看一次。”老太太说到这里顿一顿,看一下给她捶腿的荷香,斥道:“傻丫头,又瞌睡了么?——哦,又复看一下,那先生说,”到这里,老太太把声音放低些,“我们家祖坟的地理,好是好,可惜其形不全,就跟一座房屋似的,大门、前进、正厅,都好,可是缺了后进,便觉着局促了。王家换来那块地,恰好补足了这个欠缺;不过五十年之内,应当守,还不是大发的时候。算来要到恂如三十八岁才满了五十年!”
瑞姑太太和太太都不作声,满脸严肃虔敬的表情。
张太太斟了一杯茶放在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端起茶杯,却又放下,继续说道:“风水先生的话,我本来也不怎么认真,可是,虽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那位先生看过之后,不到三年,福昌忽然想到上海去发洋财了,那时他的大舅子善卿做什么买办,正在风头上,大家都说机会再好没有了,可是偏偏他折了本,两年后回来又得了一场大病,虽说也医好了,到底病根没去,他的身子一天一天不行,后来也就没有办法。从那时起,我就觉得那位风水先生的话,竟有点意思;现在我不许恂如出去做事,只要他守住这几十年的老店,一半也就为了这个。”
“妈的主意自然不错,”张太太忙接着说。
老太太笑了笑,却又叹口气道:“我们这叫做:尽人事。
只要做小辈的明白我们这番用心也就好了。“
“我看恂儿也不是糊涂人,妈这样操心为谁,他岂有不明白!”瑞姑太太也安慰着。
老太太点头不语。姑太太笑了笑,又说道:“你们抱怨恂如成天没精打采,什么都不肯留心,可是我那良材精神倒好,一天到晚忙过这样又忙那样,这就算是好的么?哎,说来也好笑,他尽忙,尽给老苏添些麻烦。”
“哦!”老太太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又吹着杯缘的几片茶叶,像是在思索。“良材这脾气,活像他的老子。看不出那苏世荣,倒是个有良心的。”
“可不是!要没有这忠心的老管家,钱家那份家产怕早就完了。去年良材出门七八次,一年中间,只在家里住了个把月。今年好多了,总算在家的日子跟出门的日子差不多;可是他出门是花钱,在家也并不省,——出门是自己花,在家是借给别人去花。老苏自然不敢说他,我呢,”姑太太顿住了,眼圈儿有点红,“想想自己的儿子在世的时候也不见得怎样成器,何苦又摆这承继娘的架子?”
“年青人不喜欢住在家里,总不好,”老太太沉吟着说,“花几个钱还是小事,要是结交了什么坏人,再不然,像他老子那样进什么革命党,都是够麻烦的。”
“姑太太倒不如赶快给他讨个填房,也许就不大出门了。”
张太太说。
“啊哟,嫂嫂,我也何尝不这么想呢!可是你一提起这话,他干脆就回答说:还早,等一两年再说。再不然,他就拿出继芳的妈的相片来,说要模样儿,性情,能干,都像她,——
这不是难题目么?一时哪能有这样的人品?“
老太太闭着眼摇头道:“你们休信他这套话,曹氏少奶的人品固然不差,也不见得找不出第二个;况且听说曹氏活着的时候,良材待她也平常,他还不是跟现在一样喜欢跑码头?
他这套话,只是搪塞罢了。“
暂时的沉默,姑太太俯首半晌,忽然又笑道:“要是像妈那样想,那我再也不管这件事了。我乐得看穿些,儿孙自有儿孙福。”
“我想起来,有一个人和良少爷倒是一对。”张太太看着老太太这边说。
瑞姑太太忙问是哪一家的姑娘。
张太太笑道:“也是至亲,——我们的表侄女儿。”
姑太太一时想不起是谁,老太太却已经猜着,也便笑了笑说:“哦,你是说她么?当真,品貌,才情,都配得上。”看见姑太太还是摸不着头脑,就告诉她道:“怎么你忘了轩表哥的女儿静英了,去年你还见过她呢。”
姑太太也笑了起来:“啊,嫂嫂,你看我真糊涂,把外婆家的姑娘也忘了。哦,倒是好一对儿。不过,恐怕良材配不上。听说静英一心要读书,还想出洋呢,可真么?”“也不过这样想罢了,”老太太带点不满的口气说,“轩少奶只有她一个,家道也不甚好。一个女孩子读到十八九岁,教书也教了两三年,实在也该早点成家。——我跟这位内侄媳妇说过:你舍不得把她嫁出去,干脆招赘一个,反正许氏族中也没有什么近支,轩儿遗下的这一点家当,几间旧房子,未必就会惹人来争,哪知道轩少奶就听女儿的话,女儿又听信了教堂里什么石师母的话,书也不教了,又要进省去读书,说将来教堂里能保送出洋;这不是如意算盘?把一个女孩儿白耽误了!”
正说着,顾二来报,黄姑爷和婉姑奶奶到了,少爷陪着在那边厅上喝茶。老太太就说:“我们也到那边去坐坐。”小荷香便拿起鹅毛扇和老太太的自用茶壶,她们刚出房门,却已听得婉小姐的笑声早到了腰门口。接着便见婉小姐一手挽着小引儿,一手摇着泥金面檀香细骨的折扇,袅袅婷婷来了;才到得廊前,婉小姐满脸含笑说道:“从灯节边等起,我们等候了半年了,怎么姑妈今天才来看望祖母。”说着就对姑太太要行大礼,姑太太一把搀住了她,也说道:“别弄脏了衣服,婉卿,你哪里学来这些规矩的?”
“今年第一回见,自然要磕个头呵。”婉小姐抿嘴笑了笑说,又向老太太和太太行礼问安。这时,黄姑爷和恂如也进来了,见过礼,都进了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