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老头就停止数钱,痴在那里不动。牛月清见他听着,便大略谈了丈夫是搞文化宣传的,市上人大会改选,也是为了别人,把一篇文章在报上发了,人大主任因此未能当选上,结果丈夫却遭人暗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 遍:希望老头能编个谣儿街上说出,也给丈夫出出气儿。老头没有言语。柳月拿了馍出来,老头一手交那一堆分市,一手收馍。牛月清还是不收那钱。一堆分市就放在地上,老头拉车却走了。牛月清叹一口气,后悔白给他说了半夭,才要转身进院,却听得老头在灯光昏暗的巷子那头一字一板念唱起来了,牛月清听了听,说:他念唱的是些什么,并不是我要他编的内容。柳月却说这谣儿好哩,回来等夫人先睡了,自个儿去书房竟把老头说的谣儿记下来。果然以后这段谣儿就在西京文化圈里颇为流行。柳月当时记的是:房子。谷子。票子。妻子。儿子。孙子。庄子。老子。孔子。活了这一辈子。留下一把胡子。
柳月记录了谣词,脱得衣服来和夫人睡一个床上。牛月清并没有睡实确,手摸了柳月的身子,觉得光滑而富有弹性,便说:柳月,你一身好肉。柳月经她这一摸掌,也麻酥酥发痒,两人又说了一些活儿。后来说:睡吧。就都睡了。昨天夜里的一场雷雨,热气杀了下去,也是柳月前一夜未能睡好,已是疲倦之极,这一觉就睡得很香。但是,似乎在梦里,也似乎并不是梦吧,她却迷迷糊糊听见了有一种声响,这声响十分奇怪,长声地呻吟,短声地哼叽,而绝没有什么痛苦的味儿,且后来声响忽紧忽缓,忽高忽低,有时急促如马蹄过街、雨行沙滩,有时悠然像老牛犁动水田、小猫舔吃浆糊。不知怎么,在这声响中自己竟浑身酥软,先是觉得两条胳膊没有了,再是两只腿也没有了,最后什么也没有,只是心在激烈跳动,一直往上飞,往上飞,飞到一朵白生生的云上了,却嗡地一头栽下来就醒了。醒了浑身乏困,一头一身大汗,奇怪刚才是那么舒服?!倏忽觉得下边有些凉,用手去探,竟湿漉漉一片,就赶忙用单子来擦,同时也听见了夫人在床上也哼哼不已。她叫道:大姐,大姐,你做噩梦了吗?牛月清就醒了,在月光映得并不黑暗的夜色里睁大了眼,茫然地躺了一会,突然一脸羞愧,说:没的,柳月,你没有睡着?柳月说:睡着了,我好像听到一种响声,好奇怪的,听了倒像过电似的。牛月清说:我也似乎听到的。就都疑惑不解。牛月清说: 多半是做梦。柳月说:多半是做梦吧,梦做到一块了。牛月清又问: 柳月,你醒来早,听见我刚才在梦中说胡话了吗?柳月说:你只是哼哼,我怕你在噩梦里大受惊,才叫了你的。牛月清说:没事的,哪里就是噩梦了,你睡吧!却爬起来上厕所去了。柳月也想去厕所,去了,见夫人换了内裤泡在水盆里,柳月立即明白夫人和自己一样了。
清虚庵始建于唐朝,相传那时殿堂广大,尼僧众多,香火旺盛倒胜过孕璜寺的。到了明成化年间,关中地震,倒坍了一半屋舍,自此一厥不振,再有修缮也只在剩余的一半地盘上。 文化革命动乱年月,更是惨不忍睹,屋舍被周围的工厂抢占了大半,三十多个尼僧一尽散失,直到了宗教恢复正常,四处搜寻当年的尼僧,才知死亡的死亡,还俗的还俗,唯有五个虾腰鸡皮的老尼还散居在西京三个郊县五个村子。动员了抖抖索索重返庵来,一 进山门,见佛像毁塌,殿舍崩漏,满地荒草,几十只野鸽子扑扑棱棱从那供桌下飞出,一 层鸽粪就撒在身上,五个师姐师妹抱头痛哭。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们自感佛心未混,大难不死也必是佛的旨意要她们来守护这座庵的,遂剃了已灰白的枯发,穿了那黛色斜襟僧服,虽无甚多善男信女布施贡献,但靠得市民族事务委员会的一点拨款,总算是清虚庵早晚又响了幽幽的钟声。数年过去,即使复修了大雄殿,彩塑了观音菩萨,翻盖了东西禅房客舍,却无力修建大雄殿后的圣母殿,庵的前院左边右边,侵占地盘的工厂和市民依然未搬出去,使庵院成了一个倒放的葫芦状。而这些老尼更是衰迈了,且没一个能识文断句。终日只会烧香磕头,所背诵当年背诵过的经卷,已遗节忘章不能完全,被孕璜寺、卧龙寺、桂花寺的僧人取笑。当佛教协会从终南山千佛寺调下几个年轻尼姑补充到庵里来的时候,也就是慧明佛学院毕业挂单在孕璜寺的日子。慧明到了孕璜寺,见这是和尚尼姑共存的大寺,真人高僧自是不少会就谋算一日要去清虚庵。只因初来乍到,不知那边底细,佛协征询她的意见,意欲她去,她只是回绝。但却开始张罗清虚庵的事情,帮忙起草收复占地、申请拨款的报告,直到一切摆布顺当,且有了相当影响,她便要求去了那边。在清虚庵,慧明并不立即任当家人,先是尊那老尼出头她作助手,偏故意让老尼出丑,显出窝囊无能来,自己便不久博得众尼姑信任,拥戴她取代老尼。意明从此施展浑身解数,上窜下跳,广泛社交,竟也争取大批专款,极快速度修建了圣母殿,彩绘了廊房。因那些侵占户一时难以搬迁,她翻阅了西京府志,竟查得记载清虚庵的文字中有一句相传杨玉环曾在这里出家,便如获至宝,复印了十多份分别寄至省市民委、佛协;又托孟云房写了一份报告,大谈杨玉环出家过的寺院于宗教史上是如何重要的古迹,且振兴西京,发展文化旅游,这里修复了旧貌会怎样成为旅游热点。于是惊动了市长,召开民委_佛协和侵占清虚庵地盘的工厂、单位及房管局等部门会议,要求腾出占地,愈快愈好。结果除了那一幢五层居民大楼无法搬迁外,占地全部收回。慧明功绩昭著。就又修了山门,虽不是往昔木雕石刻的牌楼,却也不亚于孕璜寺的气派。庵里众尼欢呼,佛教系统上下佩服,这慧明自然顺风扬花,上下活动了,争得了监院身分,要选定黄道古日来升座了。
第五章
庄之蝶与唐宛儿一夜狂欢,起来已是八点,两人全都面目浮肿。相互按摩了一气,匆匆去吃了回民坊里的肉丸糊辣汤,一块扮作才赶来的样子,直到清虚庵山门外的栅栏下坐了说话。栅栏里是崭新的山门;山门檐前挂了红绸横额:清虚庵监院升座典礼。檐下宽大台阶上安了桌子,白桌布包了,放着红布裹扎的麦克风。两边各有两排五行十个硬座直背椅子。
高大的门柱上是一副对联;佛理如云,云在山头,登上山头云更远;教义仪月,月在水中,拨开水面月更深。台阶下的土场上已涌了许多人、有着青袍的和尚。也有束发的道士。更多的是一些来客和派出所维持秩序的人。栅栏外停了一片小车、庄之蝶看了看号,有一辆车号竟是市长的专车,倒惊叹慧明真有能耐。而来往行人已得知今日庵里过事,只是没有请帖和出入证不得入内,齐趴在栅栏上往里张望。各种卖吃食、卖香表蜡烛的小贩就摆摊儿在巷道那边一声声叫卖。庄之蝶瞧了人窝里并不见孟云房,也不知他还请了什么人,就去了卖冰糖葫芦小贩前要买一串来吃。唐宛儿说那不卫生,要吃镜儿糕。镜儿糕是多年不曾上过市,两人走近去。卖主是一个老汉,正高高坐在糕灶前。灶是包装了一个三轮车却看不出是三轮车,上边搭了凉棚,如是固定摊点。凉棚上有一横木板,墨笔写着镜糕张。两边的小木杆上,一边是;原米原汁原手艺;一边是;专户老人老字号。庄之蝶说:好!老汉早揭了镜片儿大的笼子,用竹棍插了两个糕。庄之蝶说:只要一个,我不吃的。老汉说。噢,不是恋人和情人?请原谅。那就你妻一个吃了。唐宛儿就看了一下庄之蝶,两人一笑,庄之蝶问道;镜糕还有什么讲法?老汉说:镜糕镜糕,不仅大小如镜,还有个圆满之意。唐朝时这糕是歌妓楼上专用食品,旧社会也是在剧院门口、游乐场外卖的。现在不讲究这了,可它像抽签一样,凡是一对男女来吃,只买一个,那女的必是妻子、同志、熟人;俩人买两个,不是恋人就是情人。没有不准的庄之蝶又问:这就错了,圆满应该是妻子,夫妻两个才称圆满的。老汉说;一点没错。古人说过。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现在的夫妻十个有九个是凑合着过日子的。说笑了,说笑了。两人走开来,唐宛儿说。你为什么就不买一个吃吃,看样子咱们不长久吗?庄之蝶说。那老汉贫嘴说笑揽生意的,怎么信他?
要依他说,买一个的是夫妻,那就预兆咱们要做了夫妻的!说得唐宛儿高兴起来。就听见有人叫道:好呀,你们两个在这儿轧马路呀!唐宛儿吓了一跳,回头看也不看,就往路旁走,似乎是陌生的路人。庄之蝶回头见是孟云房,说:你怎么现在才来?刚才在十字路口碰上了唐宛儿,我说快去叫周敏来,今日你孟老师请咱去看监院升座的。她说周敏不在,她也不来的。我就把她强留下。就喊,唐宛儿,唐宛儿,你问问你孟老师邀请你了没有?唐宛儿立即会意,笑着说;我不信的,孟老师会邀请了我?!孟云房说:邀请的。
我要哄你,让我这么大年岁的人是狗哩!不一会儿,杂志社的李洪文、苟大海,作协搞书评的戴尚田,都骑车来了,众人互作介绍问候了,就由孟云房领着去栅栏入口,给守门的派出所人说了几句话,全都进了去。孟云房对这里熟悉,一边走一边讲说,那山门外的两根旗杆如何是宋时物件,这山门是直对了城墙朱雀门的,又如何的好风水。过了山门,是一个很大的场地,中间蓄一水池,池上有假山。山上有喷水。有许多人就拿了分币在水面上放,嚷道能放住的就吉利。唐宛儿先挤进去瞧热闹,放了几枚,枚枚都落下池底,气得还在口袋里掏分币,分币没有了。扭身看看池后又是旗杆,却只一根,上是黄幡,幡两边飘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