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送走了那两个女生,殷若问我:“车会不会太高?你先坐上来吧。”
“没事。你先骑着,我能坐上去的。”
“没关系。你先来。”我看了看车是有前杠的,但看着他的表情,只好遵从。想起他刚才的误会,我已悄悄把纸巾扔掉,他似乎发现了这一点,说:“锈太多了。”然后从前框拿了一本化学习题册帮我垫上。
我想拒绝,他却拍拍封面,说:“上来吧。”
我踮踮脚尖坐稳,他已经娴熟地跨过前杠,骑了上去。风吹动他的衣摆,偶拂在我的脸上,我问到一股肥皂的自然气息,却发现那气息,比家里各种昂贵洗衣粉的味道更加让人心旷神怡。
到姑父杂货店的时候,他缓慢减速,待车停稳,再将车倾斜到一定程度,让我便于落地。
姑父的店面很小,地面是泥地,有些高低不平,除了经营些日用杂货,姑父同时也卖着豆花凉粉之类的小吃,于是铺里半边摆着货柜,另外半边摆了两张八仙桌和几条长凳。
见我们进来,姑父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刻笑开出一朵花来。我看了莫名的心酸,明明和父亲是一样的年龄,他却显得苍老了十岁,但那笑容是极纯朴极忠厚的。他老远就站在店铺中央招呼我说:“蓓蓓来啦?要不要吃点豆花?来尝一尝吧。”
我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于是表示出欢喜,一个劲儿点头。他像遇到一件多大的好事似的,开心地走到盛豆花的木筒前面,殷若走过去帮忙,问:“店里还有新碗吗?”
我知道他们都把我当作城里来的小公主来对待,而那些娇奢的习气,尽管我很厌恶,却发现自己永远难以摆脱。
一些东西成了习惯,要戒掉就很困难。
他们忙碌的时候,我不经意地回望来时那条狭窄的街道。
突然发现这街道蜿蜒曲折,配合左右错落有致的房屋,竟如江南小巷一般灵秀动人,韵味悠长,不似这贫穷小城应有的风貌。
殷若已坐在与我同一条长凳的另一端,他看一眼我,微笑道:“喜欢这条街?”
“嗯。”我不回头,只是应着。
“这街有名字的。”
“叫什么?”我在心中猜想这街或许叫长江路,黄河道,最多含蓄点叫杨柳巷之类的,却听见殷若的声音:
“叫十年。”
第一章…3
“十年?”我诧异地回头,继而笑道,“哪有这种名字呢?你自己取的吧?”
“不是啊。”殷若摇头,好脾气地回答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它就叫这个名字。”
他把桌上一小瓶醋跟酱油向我推近一些,又把邻桌的餐巾纸拿到我面前,我发现他的手指颀长,指节略有一些突出,十分好看。店外明媚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我看到他的头发被染成淡淡的金黄|色。我突然发现,眼前这个男子,有着极为英俊的侧脸。
我当然不会知道这张脸是否是让雯川迷恋一世的原因。我只是在想,可惜他不是我真正的大哥,不然的话,我必定把我满腔的崇拜和依赖都给他。
姑父从货柜里取出一个不大的纸箱子,放在殷若的自行车后架上,又用拿一截白色的尼龙绳固定好。回头对殷若说:“过去了要听话,可不能丢人啊。”
殷若点点头:“我不会的。”
我心里疑惑:难道姑父就这样跟自己的儿子道别,而不再送他了?果然,殷若跟我们离开的时候,姑父都没有再出现。我只记得我在街道回首那一刻,他站在店口张望的模样。
他就那样望着自己的儿子,那样默默无言地望着,仿佛在将来的每一天,都会那样张望着。
我跟父亲先上了小李司机开来的长安吉普,车窗外,殷若紧紧拥抱了自己的母亲。姑妈一路都泫然欲泣的神态,到最后终于流下了眼泪,可她还频频安慰儿子,也安慰自己:“没事。又不远,随时都可以回来的。”
车启动前,我下车从包里掏出新买的护手霜递到姑妈手里,我知道她的手上有好多好多裂痕,看着让人心疼。
姑妈稍微愣了一下,接着抚摸了一下我的脸:“孩子。姑妈知道你懂事。你要照顾着点你殷若哥。”
年少的我当然不知道承诺意味着什么,也压根没想过年少的我怎么去照顾另外一个人,我只是不断点头,以期姑妈和姑父可以不要那么惦念。
父亲跟殷若一向投契,在吉普车里相谈甚欢,好像他们才是真正的父子。
我们很快回到了城里,进厂之前,父亲推开车窗,指着外面说:“喏,这就是七中。过十几天高二的补习班就快要开学了,这两天你在家好好适应一下,把没买齐的参考书都补上,尽快习惯这里的学习氛围。”
殷若点头,看到坐在另一侧的我,问道:“阿安,你们高一也快开学了吧?”
“下个月吧。我们还没去毕业旅游呢。”
“哦。”殷若点点头。
“殷若……”我刚开口,父亲便侧过头来对我蹙眉:“怎么没大没小的?”
“没关系。”殷若解释,“反正也是同年生的。”
我自小没叫过他殷若哥哥,其实只是种习惯而已。就好像雯川每天都直呼她老爸的名字:郭大山。郭大山。如果哪一天她开口叫“爸”,那表示一定是有事发生。
我问殷若:“你读理科?”
“嗯。”因为中间坐着父亲,殷若只能略微侧着头答我。
“我爸说你数理化从来都考接近150分的。”
“倒也不能算是‘从来’。”他微笑的脸上还是波澜不惊,却已用这句看上去没什么杀伤力的话狠狠的杀伤了我。
我家住在化工厂的家属区,隔壁就是鼎鼎有名的省重点中学——市七中。
我家住在五楼,也是顶楼。家里有很宽阔的阳台,两天前,母亲已经请工匠安装好防护栏,扯了几尺布把那一方空间封闭成一个小小的卧室,说是卧室,其实也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行军床。
“过两天,定做的书柜就会拿过来了。”父亲对着殷若解释。
殷若看着为他而改造出来的小小世界,略有一些局促:“二叔太客气了。平时住校,本来可以不用麻烦的。”
“住校周末也是要回来的啊。”母亲语气里带点微嗔,假意听着他的客气话有些不高兴的样子。殷若连忙点头,于是我们便和乐融融的坐在一桌吃晚饭了。
饭后,电视里开始播放庆祝香港回归晚会。
整个一晚上,我能感觉到殷若的若有所失,晚会还没结束,他就到他的行军床上睡下了。虽然城区离他的小小县城并不是那么远,坐大巴也就几十分钟的路程,可他离开的,是个叫做家的地方,而我们对于他只是并不常走动的亲戚。
我听见爸妈在厨房里小声唠叨:
“这孩子,过于懂事了。”
“可不是嘛。”
“所以不能让他一直在乡下呆着,被埋没了。”
“好苗子到哪儿都是好的。”
“学校这么近,本来不该让他住校的,也方便照顾。”
“有什么办法,女儿长大了嘛,顾忌自然多一些。”
“离开的时候大姐担心得很,老殷也没来送。”
“哪个做父母的能放得下自己孩子。”
……
十点钟的时候,市里燃放起了烟花,以示普天同庆香港回归之盛事。
烟花离我们很近,往常就在殷若躺着的那个阳台上,我们全家可以清晰地观望每一朵绚烂绽放的烟花,此刻因为他躺在那里,我无法走近,只能朝着那个方向眺望。
烟花明灭之间,我看到殷若英俊瘦削的脸庞也随之一明一暗。
而我分明看到,那里,有泪水划过的痕迹。
第一章…4
我们的毕业旅行又拖了半个月才成行,目的地定在彩云之巅——云南。
而这样重要的大事件,雯川竟然跟我说她不参加!
她说:“我要能交八百块钱,我还用每天晚上出去打工吗?”
“只要参加旅行,学校给每个优秀毕业生都补贴六百块呢。”我继续攻心战术。
“我总不能为了这六百块,自己倒贴八百进去吧?”她对我翻一个白眼,收拾好她那些零碎的首饰跟小纪念品,我知道她今晚又要到长桥下面去摆地摊了。
一想到没有她同行,我的兴致顿时少了一半。
“我不去对你不是更好吗?可以跟你的江远单独相处。”雯川看出了我的不悦,所以故意打趣。
自从我跟她说了江远那封信的事,她一直没表示出什么兴趣,不似她的一贯作风,这次难得她主动提起,我立刻缠上去道:“你还说呢。我就是觉得现在面对他特别别扭,你居然还丢下我不管。”
“别傻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她说,“你看你一副春心动荡的样子。”
“我哪有?”我在她的床沿坐下,“我觉得挺奇怪的,他写了这封信,就跟没事人似的,可却让我坐立难安,这算什么道理?”
雯川还是对有关江远的事提不起任何兴趣:“江远那个人吧,看起来就不是个老实可靠的主。我说你还不如从了邓飞,人家好歹也是七中现在风头最劲的高材生。”
“你对江远有偏见。”我不满地对她说,“你别提邓飞那个……四眼田鸡。”说到“四眼田鸡”的时候,我的音调不由自主地降低下去。跟雯川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口无遮拦,可是内心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放肆。
雯川大笑:“人家田鸡也是粉丝无数的。你当心变成箭靶。”
我耸耸肩:“不知道那些女生怎么想的。”
真的,邓飞是我见过的最其貌不扬的风云人物,扔在人群里应该就找不出来,不过因为成绩过于突出,也引来无数美女竞折腰。
据悉,除了同级,以及附近几级女生常常去瞻仰他,甚至还有外校女生大老远专门跑过来,就为了一睹天才风采,并有人言之凿凿地形容,他那副深度近视眼镜后面“闪烁着智慧的光彩”,他那矮矮的身躯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但在我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