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说是为了接近幸福,不如说是为了远离苦难。沙玫一路减负扔掉的,有她的欢乐、她的青春、她的情感以及她的爱情、她的性欲。沙玫的命运,是一代命运贫瘠青年的回旋曲,是一个价值交替时代的咏叹调。
沙玫终于攀登上了事业的顶峰,但是,我更希望沙玫事业和幸福双丰收。鱼我所欲,熊掌亦所欲。在事业和生活之间,假如命运让我不得不为沙玫选择一个的话,你猜我会为她选择什么?
我和沙玫紧紧拥抱告别。我说:“沙玫,下次见我,你是首代还是袋鼠我不在乎,但你一定要带一个雄伟的男子过来让我在乎、让我嫉妒!”我的心里,开始后悔当年让她出国。
沙玫理解我的意思,她坚定地对我点点头,像六年前一样。但她坚强美丽的脸上,流下了她在整个奋斗过程中,从来没有流过的第一滴眼泪。
◎俞敏洪点评
从徐小平的文章中,我看沙玫今日活得并不幸福,虽然她在留学、出国、定居、就业这些大问题上,已经完全获得了成功。所以,奋斗者必须提防成功之后的失败。
所谓成功的失败者,就是那些经过艰苦奋斗拥有了成功但并不拥有幸福的人。沙玫奋斗十年,吃了那么多苦,最终实现了她奋斗的所有目标。但作为她的指导者,徐小平依然为她的生活提心吊胆,实际上她依然值得人们同情。这真是人生最大的讽刺。大家总是为了追求社会认同的价值,沙玫几乎是全面实现了社会公认的价值目标,但从文章中,我看到沙玫并没有解决她人生最根本的问题:幸福。她在我的眼中并不幸福;她自己心中显然也不幸福。让我深思的是:她从最初见到小平“二十多一点”,到学成回国,已经“四十差一点”,对她人生的忧虑,好像一点没有减弱。
沙玫的毛病也许不是她的错,而是这个社会的错。但问题是,即使这是社会的错,人生受到摧残的,依然是沙玫这样令人敬佩和同情的奋斗者。沙玫的问题,绝对不再是留学问题。而纯粹是一个人生观问题,价值观问题,世界观问题,或者用更加浅显的语言:对沙玫这样物质贫瘠、机遇稀少的中国知识女性,应该如何活着的问题。我无法提出具体可行的方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但一个基本原理是颠扑不破的:奋斗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幸福。自己和他人的幸福。而奋斗者要想让他人幸福,必须首先使自己获得幸福。
沙玫的故事依然没有讲完。还应该继续下去。一直到她内心深处获得真正的幸福感为止。
柯莲九歌
案例提示:
柯莲,女,二十六岁,出身于贫寒的农民家庭,因不堪父亲虐待,高中毕业后逃到深圳独立谋生。为留学她辞掉工作,只身来到北京,在新东方学习五年,托福成绩达到600分以上。五年来她靠借钱度日,过着衣食无着的生活,绝望时曾经陷入同性恋。
徐老师成功地阻止了柯莲伪造经济证明通过中介公司去英国自费留学的荒唐行为,但是徐老师无法替她度过苦难人生。柯莲何去何从?柯莲怎样摆脱困境?
第一歌:柯莲不肥也不瘦
我见到柯莲,是2001年7月中旬的一个傍晚。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更是新东方学员的美国留学签证被拒签到了无比惨烈的夏天。我给一群满脸愁容的学生做完签证咨询,筋疲力尽地爬出了新东方咨询处,像吴牛一样喘着气。
但是当柯莲一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精神不知为何陡然振奋了起来——我感到一种渴望帮助她的冲动——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流露着一种至今使我战栗的表情。这种目光,可能只有在新东方学生身上才能看到。这是一种美丽而绝望的眼神,它冰凉而火热,锋利而迟钝。它是青春欲火与生命困境发生严重冲撞后产生的一种复合状态。好像一池桃花春水,突然遭到二月寒流的冰封雪冻,鲜活鲜活的生命,无声地在冰层下面哀求着春风的到来,渴望着解放的消息。
她用几乎是颤抖的声音说:“徐老师,我已经找了你好几个月了。今天你一定要给我一点时间,我有一些出国的问题,非要找你解答不可!”我知道,这是一个为前途奋斗而走到绝路上的孩子。
我请柯莲回到办公室,看着她脸上由白到红逐渐松弛下来的神色,我心里不禁由远渐近响起了美丽的音乐:柯莲长得怎么样?——身材不肥也不瘦;柯莲当时住在哪里?——清华大学北门口。柯莲的身材非常丰满,滚动的曲线有一种如脱缰之马、呼之欲出的奔腾之势。把我朝拜青春和礼赞生命的眼睛给无意中刺痛。我心里暗暗羡慕地想:她应该即是她自己优良的资产,也是家庭社会最大的财富;她应该即是中国社会存在与发展最美好的理由与成果,也是人人争相宠爱的幸运女儿。
但应该是应该,这里我用的是一连串虚拟语态。柯莲的生活显然不是这样令人羡慕。她的穿着很破败,她的情绪很抑郁,一看就知道她是陷入了一种无法解脱的失败之中。她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古怪生硬,没有一点女孩子应有的风度韵味。特别是她头上戴着一顶帽子,更像一个巨大的问号,覆盖她一头秀发全身诱惑,凝固她峰回路转身体之上年轻女性的动感节奏。使你感觉你对她的赞美,预先就会遭到冰冷的拒绝。
我说:“柯莲,你有问题。你有严重问题。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问题。但我知道你的问题如果说出来,一定骇人听闻。”
咨询处已经下班,喧闹的办公室变得非常安静。室内就我和她两个人。我给她倒上一杯茶,让她彻底放松、彻底释放自己。我告诉她,今天晚上我什么安排都没有,只听她一个人讲她的故事,哪怕讲五个小时也可以。柯莲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讶,随即,她的脸上露出了第一丝甜美的笑容。
喝着茶,我静静地听着柯莲讲述她自己的故事。我万万没有想到,柯莲蕴藏着青春礼赞的身躯里,竟然浓缩着那么多生活的悲歌、青春的凄凉、生命的困窘和奋斗的盲目。使我感到,新东方对于这样的学生,竟负有那么严重的使命和神圣的职责。
第二歌:柯莲出身很不幸
柯莲出生在江西一个极其贫穷的农民家庭。家贫不要紧,亲情最温馨。但是柯莲的家庭却没有温情和爱。她父母生了好几个孩子,家庭负担非常沉重。小柯莲童年特殊的不幸还在于,她的爸爸搞上了村里另外一个女人,公开同居。爸爸对这个吞食了他绝大部分精力和财力的家庭,充满了怨恨,并且把这个怨恨,毫无保留地发泄在柯莲这些孩子身上。柯莲小时候,经常挨饿,惟一能吃饱的东西,是父亲的黑手高高举起的农民的皮鞭。打到高中毕业,柯莲再也不想忍受,就独自一人逃到了深圳,从此独立谋生。
“他最喜欢把我吊起来打。有一次差点把我的眼睛打瞎。他现在老了,打不动了。”柯莲说。她沉默起来,眼睛看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夜色。
我哑然流泪。我不是为柯莲悲惨的过去和肉身——柯莲已经在皮鞭中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女子——我为柯莲美丽的灵魂哭泣。她在说爸爸如何打她的时候,眼睛里流露的并不是刻骨仇恨与毒气。相反,竟是无限的怀念和孝敬的神情。一副恨不得让父亲返老还童,重新举起他的鞭子抽打她的样子。
而我呢,我真想替柯莲找一根棍子,让柯莲拿回家,把那个老东西狠狠暴打一顿再说!中国的女儿啊!你像我的祖国,总是受尽折磨、习惯忍辱负重。
在深圳,柯莲从文秘到销售什么工作都做过,一个月挣到两千多人民币,已经能够自豪地养活自己。但是柯莲对此并不满足。她想有更好的发展。更好的发展是什么?柯莲给自己定下了出国留学的目标。这时她正好二十岁。她对自己说:学英语,考托福,五年之内出国留学。于是辞去工作,来到北京。带着这样美好的梦想,柯莲消失在北京浩瀚的人海里,淹没在新东方湍急的学生漩涡里。在中关村悸动的人群中,在新东方拥挤的教室里,走来了柯莲娇小脆弱的身体。
辞去工作的柯莲没有收入,只能靠她在江西做小学教师的哥哥菲薄的工资支持;来到北京孤军奋战的柯莲没有欢乐,只能靠对于出国留学辉煌前景的虔诚信念和狂热追求支撑。在新东方,我总是豪情万丈地接待无数来访问我寻找我咨询的学生们。但是,面对柯莲这样的女孩子,不知为什么,总感觉新东方好像欠了她什么东西。我的柯莲,我的新东方。我的心在为她颤抖。
她的哥哥,在江西一个师范学院毕业后在当地做小学教师,月收入仅有五百多人民币。居然要承担起资助妹妹在北京留学奋斗的重任。这种不可承受之重,用小马拉大车已经不能形容,而是乌龟背骆驼。出国前的生活尚且没有着落,出国后的日子怎么过?柯莲显然根本没有去想。学费、生活费、机票。这些费用对于柯莲来说倾家荡产也无法做到。
经济能力薄弱,给柯莲的奋斗造成的艰难是难以想象的。柯莲有出国留学的鸿鹄之志,柯莲却没有支付费用的燕雀之力。用留学目标赋予自己伟大精神食物的柯莲,其实依然没有解决一日三餐的能力。留学作为一项浩大的人才投资,其实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负担的。留学奋斗之路伟大,但只有精神,显然远远不能解决问题。
留学还需要其他资源。申请过程,一般需要两年左右,这个过程,其实是一个人朋友资源、同学资源、社会关系、获取信息的能力等综合实力的搏斗。人们以为留学只是去美国读书的那两年时间,其实留学的投入还包括为获得录取而投入的那些至少两年以上的时间、金钱、精力,以及失去的工作、发展和挣钱机会。
柯莲的错误在哪里?柯莲的错误,在于她不仅没有出国后的基本资源,她更没有出国前的必备条件。当她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