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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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斗-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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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现在为止,周炳还是傻头傻脑地,好象他在认真跟别人辩论什么问题似地说:“我没有那个意思。大表姐,你冤枉了我了。对于爱情的事儿,我是淡漠得很哪。真的,我是淡漠得很哪。”
  陈文英稍稍恢复了一点矜持的态度,摇头哂笑道:“当面说大话、你骗得过谁?对你的区桃表姐,你算是淡漠的人么?
  对我们文婷四妹,你也算是淡漠得很么?你自己说吧!”
  听到她这样质问,周炳反而宽松了一点,谈笑自若地说:“那是年轻和幼稚。嘿嘿,难道一个人,——他就没有个年轻和幼稚的时候么?”
  陈文英点点头,跟着又紧一步发问道:“那么,我来问你,去年年底,你刚到上海的时候,你还记得不记得,——你对我宣告过,你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幻想,你有很一个美丽、很美丽的幻想;——为了这个幻想,你宁愿牺牲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生命。你又认为,这个幻想对我是一个永远的秘密。——有过这么一回事么?”
  周炳简短有力地承认道:“有过这么一回事!”
  陈文英说:“好。那么你忠实地回答我:你那个幻想是什么东西!”
  周炳毫不踌躇地回答道:“幻想么?那就是共产主义!我幻想我找到了神圣崇高的共产党;我幻想我跟许多、许多世界上最纯洁、最勇敢、最有教养的人一道搞革命;我幻想我们夺取了政权,立刻着手建立一个比世界上任何的天堂还要美丽的共产主义的社会!这样的社会,不是比个人的生命更加宝贵么?这样的社会,对于你来说,不是一个永远的秘密么?我今天晚上,就是来跟你辞行的。我要走了。我要离开上海了。我要投进革命的风云里面,开始我的豪迈的行程了!”
  陈文英的脸色,看着、看着从绯红变成苍白,有一种死亡的闪光在那上面掩映。她又相信周炳的话,又不相信周炳的话,处于极其难堪的境地中。周炳却相反。他精神壮旺,谈吐沉着,斗志昂扬,浑身都是幸福,浑身都是光彩,好象一只孔雀开了屏的时候一般,而他的修辞是那样的流畅,又好象他是站在舞台上说话的一样。陈文英无力地垂着两臂,象淋湿了的雏鸡垂着翅膀似地,说:
  “你不要骄傲,你也不要狂妄,我只消按一下叫人铃,他们就会把你送到警察局去,——你在那里就会安安静静地住下来,什么幻想都没有了。”
  周炳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痴笑着说:“你不是说表姐夫用一个小指头把我一揿,我就要变成齑粉的么?我可做梦也没想到,他那个小指头不是别的东西,也不是别人,原来恰恰就是你!”
  陈文英找一张椅子坐下了,叫周炳也坐下,说:“你不要牙尖嘴利,也不要刻薄挖苦,你坐下,我来问你一句话:你果真有了这样的一个幻想,你又拿什么办法去叫你的幻想实现呢?”
  叫她这么一盘问,周炳倒呆住了。他服服帖帖地坐下来,一时答不上话。又呆了一阵子,他才慢吞吞地说:“这我倒没想到。大表姐,你知道我是不说假话的,这一点我当真没有想到!”
  陈文英占了上风了,接着一口气滴溜溜、响当当地说下去道:“你平常倒是个老实人,只是这一回说的话却相信不得。我早就知道你是骗人,哄人,跟人开玩笑的,我一直不听你那一套瞎三话四的鬼话。你的幻想是另外的东西,不是你所胡诌的大言壮语,也不是你所瞎编排的共产主义美丽天堂,——是的,是另有其事,也另有其人!”
  周炳看来好象胆怯,又好象迟钝地说:“哪里有呢?没有,没有。我的幻想就是他——那个马克思——他说的共产主义。”
  陈文英把脸色一沉,极其严肃地说:“表台,如果真有这么一回事,那么你是真正的幼稚了!我这个十九世纪的人,对你真无法理解。在爱情问题上,你是老辣的,十分老辣的,老辣得可怕的。唉,上帝饶恕我!可是在做人处世上头,你还在吃奶,吃奶,吃得十分可笑!你叼着奶头来看这个世界,你怎么能够懂得这个世界呢?”
  周炳不在乎这个评语,他仍然愚顽地僵持道:“纵然如此,我也想试试看。有什么雨、雪、风、霜,我也不怕。有什么三衰六旺,我也不悔!”
  陈文英叹了一口气道:“那就没有法子了。不是我见死不救,可是我还要怎么办呢,我叫你睁开眼睛,你一天要闭着,我还有什么法子呢?如今蒋介石已经平定了各路王侯,自己登了大宝,做了皇帝,你却还在做共产主义的美梦,这不是再滑稽也没有了么?你有多少个脑袋,就能往人家的刀口上去碰?你也不想一想,蒋介石能让你共他的产么?唉!”
  周炳点头同意道:“不错,他恐怕是不让的。不过那不打紧,咱们大伙儿能把他从宝座上扳下来!”
  陈文英嗤了一声道:“我看你们不成!阿表,你不要误会,我是十分同情穷人的。你记得么?在广东老家里,我们姓陈的一家人就都同情你们姓周的一家人。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觉着我们的教义的伟大,我才觉着古往今来的人道主义的崇高。如果人人都信仰和平,就不但国与国之间没有战争,人与人之间也没有欺凌侮辱、仇恨凶蛮了;如果人人都信仰博爱,社会上就不会有贫富之分,尊卑之分,幸与不幸之分了。——你也爱你的表姐夫张子豪,你的表姐夫张子豪也爱你,那岂不是十分理想的生活么?”
  周炳回顾了一下自己二十年来的全部生活,觉着没有一桩事情能够证明陈文英所说的话的,知道她的想法错误到了极点,就沉默着,不再吭声。陈文英见他这样子,也就没法,站起来,把外套拿在手里,向他提议道:“走,陪我吃晚饭去。我今天一天都没有东西到肚子呢,这会子倒有点饿了。”周炳也没说什么,跟着她走出北四川路,一直走到虬江路口的新雅茶室。两个人上了楼,找了一个清静的房座坐下。陈文英叫了许多菜,又叫了两三样酒。看样子五、六个人也吃不完。周炳不吃什么,静悄悄地喝着酒,呆呆钝钝地望着桌面。陈文英没法,就说:“阿炳,你当真决心要去革命么?”周炳点点头。陈文英又说:“除非你爱我,否则我不许你去!”周炳又摇摇头,总不开腔说话。陈文英急了,就说:“只要你嘴里说一声爱我,我就跟你一道走。你带上我一道去革命,那样还不行么?”周炳只是简单地回答道:“不可能。”陈文英一肚子委屈,发泄不出来,就呜呜地哭将起来,她哭得那样肆无忌惮,连上菜来的伙计都吓了一跳,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吃了饭,会了账,两个人相跟着往家里走。陈文英这时候看出来,事情是不能挽回了,就问周炳道:“你打算上哪去?有盘缠么?将来靠什么过活?”周炳低声回道:“我打算回广东去。可实不相瞒给你讲,我连一个铜板也没有,更不知道将来靠什么过活。”陈文英叹口气道:“唉,你真是一个恣睢暴戾,性情乖张的人!天下间哪有这样一个人,他把一个高贵夫人的爱情看得比革命还轻的?从今以后,我的心算是死了。我的人也可以算是死了!”周炳实在没有拿这两种东西比较过,因此只好仍然不做声。话虽如此,当天晚上。陈文英通宵没合过眼。想来想去,想去想来还是无计可施。到了天亮,她一面垂着泪,一面心中叫嚷道:“冤孽呵冤孽!”——还是给周炳写了一封介绍信,介绍他到广州附近震南村的一间教会小学去教书。另外拿出了五十块大洋给他做盘缠。等孩子们吃了早餐,打扮停当,进了书房之后,又亲自把周炳带到楼下西厢房里,教孩子们和他告别。那大的张纪文听说先生要走,料想此后用不着上学读书,不觉喜形于色。那小的张纪贞想起这位表舅教他们演戏,十分有趣,倒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做妈妈的教孩子们说:“表舅,你要回广东了,可要记住我们,别忘记我们才好!”张纪文扭扭捏捏地不肯照说,倒是张纪贞爽爽快快地依着说了。
  那天,一千九百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一日,周炳辞别了金鑫里三号张家,也辞别了繁华热闹的上海码头,独自一人乘坐轮船“琼州号”向南方驶去。一切景色,都和去年他来的时候依稀相访。还是张家的矮矮的、结结实实的使妈阿云送他上船。还是那些鬈毛、勾鼻子、蓝眼核,野蛮粗暴而且目空一切的洋鬼子大声吆喝着每一个中国人。还是那样凄风苦雨,景象迷蒙,两岸的田野、房屋、树木弯着腰,谦逊地鞠躬,向后退去。一直到过了吴淞口很久很久,轮船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奋勇前进着的时候,天气才慢慢转晴。那一轮红日,当头照耀,使人精神爽快。周炳站在船头的甲板上,痛痛快快地吸了几口海风,想起今天是广州起义的周年纪念日,就闭上眼睛,心情肃穆地垂下脑袋,悼念那许许多多曾经英勇异常地战斗过,如今长眠在红花冈畔的苦难弟兄,苦难姊妹,苦难叔伯。这时候,他心里头的滋味又象凄酸,又象壮烈;又象苦涩;又象热辣,又象空空洞洞地了无牵挂,又象纷洒倒乱地千头万绪;又象经历一次惨重失败后的悲伤,又象迎接一次激烈战斗前的兴奋;总之是酸、甜、苦、辣,样样都齐。只有那不疲倦的太阳,总是在他的头顶上,在轮船的前方上空,引导着周炳,引导着整船的生命,向南方去,向南方去,一直向南方奔去。
  十一 寂寞的冬天
  一千九百二十八年的年底,广州地面没有什么仗可打,一般热闹惯了的人就觉得寂寞难耐,三家巷里的兴昌洋行经理陈文雄甚至把这个冬天叫做“寂寞的冬天”,大家都认为贴切。既然寂寞,就必定要找点事儿干一干,消遣消遣,因此陈家已经出嫁的三小姐陈文婕,也就在一个冷雨霏霏的傍晚,回到三家巷何家来找她的二姐——如今南海县教育局长何守仁的夫人陈文娣,商量一件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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