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下午,是一个盛夏的下午。太阳象火一样,整个世界象蒸笼一样。人身是热的,桌椅是热的,连地上的石头和泥土也是热的。周炳在自己的闷热房间里,坐在一张烫手的靠背椅上,心里象一锅滚油似地在追忆着往事。自己二十三年来,经历过的事情可真不少。光最近五年,那欢喜的事儿,那愤怒的事儿,那悲哀的事儿,那快乐的事儿,就是数,也数不清楚。社会的发展、变化,他在这几年里面,是知道了的:它总要象苏联一样,变成社会主义,最后变成共产主义。可是光知道这个,那怎么行呢?眼前的剥削和压迫,忧愁和痛苦,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那帝国主义和军阀,什么时候才能打倒呢?那政权,什么时候才能夺取过来呢?——用什么办法,在什么时候,才能够实现这一切呢?他想起那一年,在广州河南济群药铺的后院子里,在那冰冷潮湿的大风大雨之中,在穷愁潦倒的、寂寞无聊的心境之下,一句、一句地细读《共产党宣言》的情景,觉着直到此刻,还留着一种庄严肃穆的印象。那时的脑筋多么清晰,那时的心怀多么宽敞,那时的情感多么单纯!但是往后阅历的事儿更多了,接触的世间更广了,惊天动地的豪迈事业也来了,也参加了,又象昙花一样地一闪又消逝了,他的心也就乱了,眼睛也就花了,头脑纷乱如麻,理也理不出头绪来了!他自己问自己道:“这是什么缘故呢?”可是自己又回答不上来。他知道,他应该紧紧地巴住党,象一个掉进海里的人巴住一块木板一样。“可是这块木板,”他自己对自己说出声音来道:“你刚一巴紧,又叫那滔天大浪冲走了,冲得无影无踪了!唉,多么苦闷哪!多么苦闷哪!”他越想越苦闷,觉着浑身发烧,胸膛里有一口气,就是透不出来。他站起来,把自己的身躯旋转摆动了几下,就走出房门口,一直走出学校大门,找了几个住在附近的、年纪较大的、平时比较谈得来的学生,十个八个人一大群,到东沙江外面游水去。
水里面舒服极了。他们光着身子,只穿裤衩,在江心俯仰浮沉地耍了约莫一个时辰,才游到基围旁边,准备上岸。这时候,忽然有一只洋舢板,上面坐着四、五个人,有男有女,一齐划着桨,顺流而下。舢板上的人划得高兴,大声唱歌,大声笑乐,不提防来到了一个叫做“水鬼氹”的大漩涡前面,情况十分危险。有一个学生用手围拢嘴巴,大声叫嚷着发出警告道:“朝左!——朝左!——”但是那几个游客好象一点也不知道这里的水性,也没有听见岸边有人喊叫,一直朝水鬼氹划过去。霎时之间,那只洋舢板旋转起来了。那些游客高声叫着,听不清叫些什么。其中有一位堂客叫得特别惨厉。又霎时之间,那只洋舢板翻了。舢板上的游客象一铲垃圾似地倒进江水里,溅起很高的浪花。又霎时之间,水面上出现了一些白点子和花点子,挣扎着,沉下去又浮起来,浮起来又沉下去。……有两个学生在捉摸,那大概是一些游泳本领极高的人,才敢这么闹着玩儿呢。他们的老师周炳说:“我瞧着不象。走,出去看看!谁跟我来?”他这么号召着,也没等别人答话,就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有三、五个本领强的,也跟着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飞快地相跟着向江心游去。周炳在头里,游到出事的地点一看,登时整个儿都呆住了。原来那只洋舢板象一只大乌龟似地倒扣在水面上,木桨、衣服、阳伞、草帽在四处漂浮着。有一个年轻人穿着西装裤、大反领衬衫,用一只手死命巴住溜滑的船底,用另一只手死命地划着江水。这个不是别人,却是周炳少年时的伴侣,在上海的难友,陈文婕的丈夫,李民魁的弟弟,广东震南垦殖有限公司的总技师李民天!周炳大声问道:“我的老天爷,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啦?”李民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算是会点儿水……没沉下去……底下还有四个呢!……还有……”周炳和几个学生先把洋舢板扶正了,把李民天安顿在里面,然后跳进水里,去打捞其余的人。
第一个打捞上来的,是如今的县长夫人,今年才二十二岁的陈文婷。她喝了很多的水,脸色象石灰一样白,四肢蜷曲,缩成一团,象一条被打死的毛虫一样。周炳看见她那雕零萎谢的神情,不免摇摇头,叹口气。大家七手八脚,把她举上舢板,让她趴在一块隔板上面,把肚子里的水吐出来。后来周炳摸摸她的心口,还有暖气,赶忙叫人用舢板把她送到岸上急救,自己又跳进水里,继续打捞。果然不久,第二个又捞了上来。周炳双脚踩水,露出头来,抹掉脸上的水珠,一看:原来是如今东昌商行经理、庚午俱乐部总干事陈文雄。往后,第三个、第四个相跟着捞了上来。真是无巧不成书:他们一瘦一胖,原来一个是如今本县的教育局长何守仁,一个是国民党省党部资格已经太老了的干事李民魁。周炳心中暗想,除了他二哥周榕在香港,他大表姐夫张子豪在上海之外,当初在三家巷金兰结义的人都到齐了,——可是当初的神圣的盟誓,如今怎样了呢?真是可叹之至!……一面想着,一面指挥舢板,把捞上来的人送到岸上去急救。忙忙乱乱,一直闹到夕阳西坠,晚风一阵一阵地沿着堤岸吹来的时候,才算把这四个人都救活了。
陈文婷是头一个被打捞上来的,这时候,她也是头一个睁开了眼睛。她坐了起来,用手拨着自己的湿头发。她那浑浊的、恐怖的棕色眼睛呆呆地望着周炳,好象他们并不相识;周炳也用那双黑如光漆,深不可量的大眼睛同样呆呆地望着她,也好象是他们并不相识的样子。旁边的人都莫名其妙,只有李民天懂得。他轻声对县长夫人说:“四妹,你醒过来了没有?你还没有醒么?他救了你的命!”陈文婷轻轻地摇摇头,使唤一种毅然承担罪责的高贵风度,向周炳伸出手去道:
“表哥,对不起你!……你又救了我的命,唉!”
说完之后,她立刻觉着她那“表哥”的称呼太生硬了,太刺耳了,太不合身分了,惨白的、冰冷的脸上热辣辣地难受,大概准是红了一块了,给自己出了丑了。周炳还是一样热情,一样高兴,又大方、又自然地握了握她那只冰冷的手,又去张罗救人。看他那麻木的神情,他不只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甚至连陈文婷那种毅然承担罪责的高贵风度,他好象也竟然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出来呢。
陈文婷独自在心里下判断道:“你就是那样一个傻子!”
接着,陈文雄也醒来了。他定了一定神,便象一个真正的西洋绅士一样站了起来,精神饱满地走到周炳面前,拿两只胳膊捧着周炳,响亮文雅地说:
“戏剧场面!戏剧场面!我早就知道你在我的学校教书了,只因不得闲,没来看你!你也不回一回省城,多傲慢的性格呀!你看,如今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咱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什么时候才了结呀!”
周炳只是微笑着,没怎么说话。不久,何守仁也醒了。他那尖瘦没肉的鼻子、嘴缩成一堆,哼哼唧唧地怨艾了半天,才对周炳说:“这回你救了我的命,真是没有说的。往后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儿,不要脸皮薄,只管找我,只管跟我说!”最后,那大个子李民魁也醒了。他躺在地上不动,仿佛一堆叫雨淋湿了的破布似地,一边喘气,一边说:“小炳,你干得好,你干得出色。我一定要报答你,我一定要重重地报答你。苍天在上,决不食言!”周炳听了他们的话,只摆了摆手。后来听见李民魁提起苍天,他立刻又回忆起九年前在三家巷盟誓、换帖的情景,不知不觉把那刚正不阿的鼻子缩了起来,好象他闻到了什么腐烂发臭的东西一般。大家都平安活转来之后,陈文雄、陈文婷、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五个人看看天色已晚,就决定不回省城,到试验农场去歇宿。周炳别过了他们,和一班学生往回走。天气还是很热,走了不久,一个个又是浑身大汗了。
那天晚上,天气比白天更加闷热。晚饭之后,胡源和胡王氏实在乏累,冲过凉,也不管那一身水,一身汗,倒在床上就睡。胡柳和胡杏两姊妹跑到屋后面西北角上,一个人一张小板凳,坐在那棵九里香小树下乘凉。天空是黑墨墨的,她们面前的螺冲也是黑墨墨的,看不见一点水光,也听不出一点水声。只有冲边的草虫和青蛙唧唧啯啯叫个不停,叫得人更加闷热,更加烦躁。胡杏自从病好之后,虽然身体虚弱,但是精神十分健旺,除做家务事、干庄稼活儿之外,每天还跟着她家姐学认字,少的三个、五个,多则十个、八个不等,慢慢地也能念木鱼书,翻翻通书,写个字条儿什么的了。这天晚上,胡柳有意考她道:“小杏子,你学认字也有些天了,我要来考一考你。”胡杏说,“你考吧!只要别挑那太难的,我答不出十成,也能答上八八、九九。”胡柳说,“先别吹!我问你头一个字:恩惠的恩,恩德的恩,怎么写法?”胡杏想都没想就说:“那有什么难的?因为的因,下面加个心字。”胡柳说:“对了。那么将字呢?将将就就的将字呢?”胡杏迅速地说:“这个字不好说。你摊开手板,我给你写。”胡柳果然伸出手去,胡杏在那上面一笔不苟地划了一阵子,胡柳高兴地说:“是了,是了。我再考你第三个字:仇字你会写么?这仇字就是仇人的仇,仇恨的仇。还记得么?”胡杏嗤嗤地笑着说:“我还当你越出越深呢!这谁不会?立人旁,一个九字,不是么?”胡柳说:“不错。还有一个报字,报答的报字,考住了吧?”胡杏撒娇地说:“我不干,我不干。昨天刚教的字,怎么能考呢?好吧,你伸出手来,我写写试试看。”胡柳伸出手去,她在手心里端端正正写了一个报字,一点没错。胡柳感慨地说:
“你真快。才不过一两个月,把我认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