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英不住地点头赞好,又拿那双刚开始有皱纹的圆眼睛不住地瞟着周炳,好象在说:“怎么样?你衷心佩服的人说的话,该可以相信了吧?”李民天说完了,她又接上去说:“不成问题。别说供给一个大学生,就是两个、三个,我们家里虽然穷,也还是供得起的。”周炳只是用手搔着脑袋,无话可说。李民天走了之后,陈文英把几盏多余的电灯都熄灭了,只剩下当中有乳白灯罩的一盏吊灯,客厅里的光线顿时暗淡了下来。她看见周炳坐着不动,就也在离他不远的一张沙发上重新坐下,和他细谈起来。这长方形的大客厅布置得十分富丽堂皇。一眼望去,几乎整个是粉红色的。座位分成三组:靠南的一组在高大的玻璃窗下,沿着墙壁和窗台摆满了矮而宽的沙发,沙发前摆着矮而宽的茶几。中间的一组对着门口,是一张精工雕制的红木方桌和四张镶了织锦座位的红木靠背椅子,看样子象是打麻将用的,如今却摆着粉红色的外国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淡红色的玫瑰。靠北的一组是一张藤制的大圆桌子和四张藤制的大扶手椅子,完全油成粉红色,是喝茶的地方。四面靠墙,还摆着许多花几和长几,上面放着名贵的盆花;常绿的盆栽和金质的摆设、玩物以及外国的狮子、狗熊、洋娃娃。墙上没有字,没有画,只悬挂着他们的家庭照片和一些从外国来的花瓷盘子。张子豪是信仰基督教的,但是不象陈文英那样热心参加集会和慈善活动,也反对把客厅弄得带上宗教气味,因此光从客厅的装饰看,就无从了解他们的信仰。整个客厅,——不管怎么说,是金碧辉煌,而且倾向于粉红色的,但是缺乏一种耐人寻味的情调,仿佛显示着主人们布置的时候过于匆忙,又显示着主人们在这桩事儿上还缺乏必要的经验。
这时候,陈文英逐渐下了决心,要把事情敞开来和周炳谈一谈,于是她就挺起胸膛,拿出监护人的身份开言道:“李民天的事情,你都亲眼看见了。他是糊里糊涂的,又是胆小怕事的,咱们不要过分责备他。——可是你呢,你到上海也就有这半年了。你的志向立定了没有?如今北伐差不多结束,革命差不多成功,全国也快要统一了,正是开办教育,振兴实业,传播真理,富国强兵的大好时机,你打算做一番怎么样的事业呢?”这几天来,周炳的苦恼实在不是言语所能够形容的。那天上的光明只对他眨了一眨眼睛,象万里乌云里面的闪电一样,一下子就过去了。那革命的英雄李民天又象个雪人一样,一下子就溶化了,变成了一滩水,偏巧这时候陈文英对他提起了这些事儿来,更使他按捺不住。他粗鲁地摇着头,脸上的肌肉全都痉挛起来,嘴巴也不自然地张开着,说:“不,不,不。北伐并没有胜利,革命并没有成功,国家也并没有统一,——岂止没有统一,连一点独立自主的影子也还没有呢。我要革命。我要继续革命。一直到……”他本来想说一直到张太雷同志所宣布的政纲实现为止,后来一看陈文英正在使唤一种引诱的神气对他微笑着,他就忍住了口,没往下说。陈文英见他想说不说,就追问道:“蒋总司令,你表姐夫,还有你,——你们本来都是一道革命的。那时候,我听见你们说,你们要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现在,不是都打倒了么?不是什么都好起来了么?你还要革命,那是革谁的命?革蒋先生的命么?革你张家表姐夫的命么?——他们都是革命的英雄志士呀!”周炳觉着他大表姐这时候又愚蠢、又自私,就开导她道:“你整天躲在富贵安乐的家里,怎么会知道世界上的事情呢?世界上什么都没有好起来过!老百姓仍然过着奴隶的生活,只有更加穷苦,更加不幸,那生命也更加没有保障!不如说,世界上什么都一天比一天更坏了!”陈文英非常自信地点着头说:“我虽然不知世事,但是这样的情形,我还是知道一点的。有些不幸的兄弟姊妹,的确是很贫苦,又没有知识。不过这是上帝的意旨,谁也不能变更。你没有看见我整天奔波劳碌,总在想法子减少他们的贫穷和不幸么?……呵,要是你能够接受基督的真理,做一个虔诚的、有信仰的人,咱们一生一世,永远替那些贫穷和不幸的人服务,那够多好!——你读过圣经么?该读一读的。世界上有教养的、体面的、幸福的人都读过圣经。”周炳没有立刻回答她,他从马克思和列宁的学说里,也从他所认识的共产党员那里,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许多人的贫穷和不幸,是因为有少数人统治着他们,压迫着他们,剥削着他们。在广州,他还和许多人一道推翻过那种统治,取得过政权。但是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她做无谓的争论,因此一直没开口。他的脑子里不断地回忆前几天晚上在虬江路口所见的一切,觉得十分神往。
从陈文英的眼睛看来,周炳这时候是愚顽、固执、没有教养和不近人情的。这时候他不象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上流社会的人物,却象个无知无识、冥顽不灵的下流粗人。但是又奇怪,又不幸的事情就是:偏偏在这个时候,陈文英觉着他最漂亮,最英俊,最可爱!他的宽大的圆脸上泛着红光,象晴空的早霞。他的眼睛呆呆地望定了什么地方,露出又幸福、又快活的样子。那又柔软、又湿润的嘴唇随意地闭合着,显得他非常镇定,非常威严。在暗淡的灯光下面,他的五官越显得高低分明,刚强出众。那上面的大、小、尖、圆,配衬得这样恰当,这样带劲儿,真是叫人惊讶。他身体微微向前倾地坐着,两只大手抱着一边膝盖,全身显得分外年轻,分外强壮。陈文英悄悄望了他几回,他都不曾发觉。后来,陈文英自己对自己说道:“要他漂亮,他就不听话;要他听话,他就不漂亮。世界上的事情再也没有双全的。唉!”末了,陈文英就撇开刚才所谈过的一切,向他另外提出一个新问题道:“李民天要回广州结婚了,我看你也应该结婚了吧。结了婚,有了家,一个人就不会胡思乱想,四处游荡了。对不对?”周炳听她提到结婚的事,不觉满脸通红,手脚忙乱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唉,没可能,——没想过……有是有过好朋友,——这是办不到的,死的死了,变的变了……”陈文英说,“那不要紧,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周炳两手互相玩弄着手指头,微微低下脑袋,避开了陈文英的视线,说:“对于这种事情,我很冷淡。我另外有一个美丽的幻想。”
陈文英很有把握地接上说:“你有一个美丽的幻想,这我知道!”
周炳抬起头,正对她的眼睛,十分诧异地望着,不明白她怎么就知道了自己的幻想。陈文英严肃地,同时又大胆地继续说道:
“正因为知道了你的幻想,所以我打算介绍一个人给你。这个人的相貌脾气,都象我一样,完完全全一样的。你满意么?”
说完了,她就闭上眼睛,等待着,她的眼睛前出现了形形色色的外国绅士,甚至出现了中古时代的外国骑士,他们都跪在她的脚下,张开手臂,口里念着诗句,发着誓,向她这位贵妇人求爱。但是周炳并不懂得这些规矩,他直挺挺地站起来,不加修饰地说:
“不,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的野心是很大的。我的幻想——也许你一辈子也不会了解!我也没有办法对你说……唉,时候不早了,歇吧。”
陈文英连忙睁开眼睛,见周炳那高大雄壮的身躯象一座山似地竖在她的头上,仿佛高不可攀,刚才那些想象中的形形色色的外国绅士和外国骑士,竟没有一个及得上他——象这没有教养的年轻人那般可爱。她的眼睛送周炳出了客厅,耳朵送周炳一直上了三楼,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的野心倒是大!可惜你的胆子却太小!只要你双手把我抱起来,我整个儿就一塌括子都属于你的了!”
四 险地
有一个晚上,广州三家巷的老树枇杷刚刚成熟,那棵小小的白兰花却也开起花来,霎时之间,把一条三家巷熏得香甜郁腻,沁人心脾。才定更,何应元、何守仁父子俩就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今天晚上,是由何应元做主家的“市隐”诗社的雅集日子,广州有名的诗翁都将到社,连教育局长的表叔梁季育大诗翁都没推却,那隆重的情形,就可想而知了。这梁季育不但诗做得好,在当时的广东省政府里还拥有相当的势力。何应元不久以前,就是凭着他的赏识,从宝安税务局调到省城“禁烟督办处”里来当专员的,因此他父子俩不能不特别郑重其事。按何应元的见解,何守仁前后已经算是当了三年科长,照一般常例,是该迁升了的,而他还没有迁升,一定是他在什么关节上还做得不周到,于是就下定决心,在梁季育身上下工夫。这天晚上的雅集程序,第一是喝功夫茶,第二是公推梁季育即席吟诗,第三是众人唱和,第四是摆酒宵夜。何守仁怕其他诗翁一时和不出好句,就央何应元向梁季育预先讨了诗稿出来,分发给众人,事前查明典故,打好腹稿,以便即唱即和,万无一失。当晚他父子俩安排妥当,因为心里高兴,就不坐轿子,也不坐手车,一直步行,走到市隐诗社。这市隐诗社座落在城东雅荷塘街中段,地点清静幽雅,两边矮墙,当中学士门口,门旁挂着一个木牌,上面用隶书刻着市隐诗社四个粉绿大字。他父子俩双双走到门口,——看那木牌,不禁同时惊叫了起来。原来不知谁人这样没阴功,竟用红色油彩在那“隐”字上面加了几笔,把好好的四个粉绿大字变成了:
“市瘾诗社”!
何五爷才到禁烟督办处不久,这个瘾字分明是那些不逞之徒,穷极无聊,有意来寻他的开心,当下他厉声嚷道:
“姚满!姚满!姚满!你死掉了么!你……”
叫了半天,里面才有应声。又过了半天,才听到有破木屐的走动声。又过了半天,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