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脑袋总是向上仰着,两眼熠熠闪光,给别人的感觉是强壮、有力,令人增加无限的勇气。只是在提起谭槟的时候,他的倔强的头才搭拉下来了。他使唤一种不平常的低沉的声音向他们证实道:“组织上做了很详细的调查。结果是……没有别的可能……他牺牲了!那地点大概就在震南公安稽查站的范围以内。”过了一会儿,他又对周炳说:“你们打了那班乌龟王八,烧了那个狗窦,真是做得对,做得好。应该惩罚他们!”周炳听了,浑身是劲儿,对着冼鉴诉苦道:“可不!还有人说我们这样做不对呢,说我们这样做是个人的勇敢,没用呢!你看激死人,不激死人?我们这样做不对,又该怎么做才对?”往后他又把打乡公所,胡杏回家,农场罢工,有关谭槟的谣言,何家要人,西水成灾,李子木无耻,区细离队,南渡口抢粮,一直到火烧稽查站,都对冼鉴、古滔两人说了一遍,随后又谈了谈周榕的看法,和区细、马有两人的主张,最后他噘着嘴唇,又用两个手指揪着自己的下巴,说:“喏,你们瞧,这些事情哪件该办,哪件不该办,我们怎么知道?想问问你们,又怎么找得着你们!”冼鉴和古滔都同情地点着头,认为他们干得对。冼鉴又说:“这革命是千头万绪的事儿,谁说得那么准?你就是问我,我也回答不上。总之,大家商量,按众人的意见办就好。你二哥周榕所说,也是很有道理的,回头我们党内也来讨论讨论,再不然就提到金端同志那里去,请他来说说。”周炳拿手板挡着眼睛道:“总之我是瞎子走路,一面走,一面打冷颤儿。迈出一步,还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迈。不走又不行,——后面还跟着一大串人呢!比方说胡杏的事儿吧,该叫她回三家巷去?该叫她到别处躲起来?还是该叫她留在家里?又比方踢蛇窦的时候,缴来了十几条枪,我们把它分散开,全埋在地里了。这是做对了,还是没做对?……唉,这个世界太不简单了!革命,——它是一定会成功的。但是怎么做法才对呢?”冼鉴笑着接上说:
“所以一个人必须跟着党走。”
周炳象小孩子撒娇似地抓着冼鉴的手,顿着脚央求道:
“就这么办。一言为定!往后你直接领导我们。我们有事就来找你。”
冼鉴站起来,好象要找什么东西,走进后房去,一面走、一面说:
“这可不成。我没有这种能力,也没有这种权力。组织上一定会安排的。你们应该谅解:组织上现在也处在困难境地呢!”
一会儿,冼鉴从后房走出来,将一枝曲尺手枪和一把子弹递给周炳道:“来,这是好东西,送给你。”周炳大喜过望,连忙双手接过来,摸弄了半天,才放进口袋里:一个口袋不合式,又换第二个口袋;上衣口袋不合式,又换裤子口袋;左边口袋不合式,又换右边口袋。……那天,一直谈到太阳西坠,周炳才起身告辞。冼鉴送到大门口,好意嘱咐道:“胡柳那姑娘不错。你们能住在一起,就住在一起吧!”周炳又是惊讶,又是高兴,才说感激,到底惭愧,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三二 凯旋
中秋节后的一个星期六,下了课,吃了午饭,周炳拿一条干毛巾缠在手腕上,步行回家。这次从省城,他有三个心愿。头一个,前年冬天,他从上海回到广州,曾经发过誓,说找不到共产党,绝不回家。如今共产党已经找到了,连金端也有了下落。他胜利了。胜利就应该凯旋。他也十分记挂着爸爸、妈妈、姐姐,想看看他们。第二个,他听说表姐区苏——不,应该叫二嫂区苏,已经从香港搬回三家巷来居住,连那个七个月大的小侄儿周贤也带回来了。他想看看他们,也想打问一下香港那边的情况。第三个——这是一个什么心愿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跟胡柳有关的么?好象是,又好象不是。是要宣布胡柳跟自己结婚么?好象是,又好象不是。是要征求妈妈、姐姐、嫂嫂的意见么?好象是,又好象不是。总之,他翻来复去地想着这些事情,在太阳偏西,爬上了墙头的时候,回到了三家巷。谁都想得到,他的突然出现,会给三家巷带来很大的震动;但是很少人想得到,这回的震动,比广州起义前他兄弟俩回家那次的震动还要大得多。第一个发现他的,凑巧又是他给她当过证人的、陈家最狡诈的使妈阿财。她一眼瞅见周炳,就使劲大嚷道:
“哎哟,秃尾龙回来了!秃尾龙拜山了!”
不久,三家巷的全体居民,不论男女老幼,都拥到周家那冷落的门庭来看希罕。陈家老太爷陈万利,老太太陈杨氏,大少爷陈文雄,大少奶周泉,小官仔陈国栋、陈国梁,使妈阿发、阿财、阿添,都来了。何家老太爷何应元,大奶奶何胡氏,二娘何白氏,三姐何杜氏,大少爷何守仁,大少奶陈文娣,小官仔何汝温,大小姐何守礼,使妈阿笑、阿乒、阿贵,也都来了。这一大堆客人一齐来临,把婆婆周杨氏和媳妇区苏忙得一仆、一骨碌的,连小把戏周贤躺在床上吼叫,都没人去抱。大家把周炳看了一顿,摸了一顿,问了一顿,才慢慢散去,各自发表议论。有人从铱个方面说:“这出名的靓仔长得更加俊俏了!”有人从另外一个方面说:“这倔强的野牛长得更加雄伟,也更加倔强了!”但是大家都一致地认为:“这傻得离奇的傻小子长得越发傻了!”不然,为什么连上海也不住,却去住震南村?连高等人家的家庭教师也不当,却去当那掉在地上也没人拣的乡村教师?——这不是跟发达有冤,就一定是跟自在有仇了!……周杨氏懒得去听这些瞎三话四的议论。众人走了之后,她已经累得要死,却不肯坐下歇一歇,只顾围着周炳团团打转。她也象大家一样,把周炳看了一顿,摸了一顿,又问了一顿,好象他是个陌生人似的。她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哼,都已经三年了!也不回家来,叫我看一看!”有一回,周炳正准备解释两句,她忽然指着小儿子的脖子后面问道:
“怎么那个地方有一片血迹?”
周炳伸手摸了一下道:“多半是蚊子咬的。”
妈妈叹口气道:“瞎,都那么大的人了,还不会赶蚊子!把蚊子赶净,才放帐子嘛!我又不能跟在你身边,你自己又不赶快娶个人!”
周炳冲口而出地接上道:“我就要娶媳妇了。如今就是回来跟你们商量。”周杨氏这一乐,真是非同小可。她连忙抓住小儿子的大手,问是哪家姑娘,人品怎样。区苏听说,也抱了小把戏过来,一同盘问。周炳抱过周贤,细细地把胡柳的性格、手艺、相貌、为人,一件件对她们说。区苏听了,赞不绝口。周杨氏是见过她的,那颗心喜欢得就要跳了出来,可是脸上装做镇静道:“你喜欢了,娘没有不喜欢的。不过这样大事,该问问爹。也该听听嫂嫂、姐姐,看她们怎么说。顶好还能对对年庚八字!”周炳不回答,只是抱着周贤,将他左看一看,右瞧一瞧,觉着他一会儿象二哥周榕,一会儿象大哥周金;一会儿象二嫂区苏,一会儿却又象表姐区桃。他爱这侄儿爱得不得了,就拿嘴巴上那几根稀疏胡子去戳他的小脸蛋。那小把戏把脸拧过来、拧过去,叫那几根软毛戳痛了,就呀呀地哭了起来。周杨氏心疼了,一把抢过小孙子,嘴里低声抱怨道:“怎么呢,怎么呢。人家好好地,你又要撩人家!”周炳搓着两手道:“孙子嘛,有什么希罕的?将来你要多少,我给你送来多少!……”
晚上,周铁回来了。吃晚饭的时候,他一面喝酒,一面骂他心里不悦意的东西。他的身体还是那样又矮、又圆、又粗、又壮的,只是头发、胡子都白得多了,也稀得多了。他先骂周炳不安分守己,又骂周炳爱多管闲事。周炳懂得所谓不安分守己,就是离开上海,跑到震南村;所谓爱多管闲事,就是说他好参加广州起义。此外,他再也不知道什么了。骂完了周炳,他跟着就骂起那官府,骂起那“刮民党”来。照例,他得挨着次序骂三件事:第一件,痛骂“刮民党”胡乱抓他去坐班房。第二件,痛骂“刮民党”屠杀了许许多多年纪轻轻、头发硬硬的青年男女。第三件,痛骂“刮民党”腐败无能,贪赃枉法,贿赂公行,官贼不分。这天却巧,他正在骂着,舅舅杨志朴也来了。他一来是给隔壁陈家他大姐陈杨氏看病,二来是有意带着他的二小子杨承荣、三小子杨承远来看看表姐区苏,不想却意外碰上了周炳,不觉大喜过望,问了他外甥一阵子话,又一连喝了几盅。酒一到肚子里,话头就上来了,挨着那三件事,跟他二姐夫周铁你一句、我一句,骂得十分起劲,将那大姐陈杨氏等着他把脉的事儿,忘记得干干净净。两人此应彼和,十分投机地骂了一顿饭工夫,把从前讲过的话都重复讲了一遍,把所有该骂的地方也都骂过几回了,才转过了话题。那玩世不恭的老中医杨志朴选定了何家欺压胡杏这件事,就抹了抹那两撇仁丹胡子,说:
“自然,我不会象何五爷那样发达。可是要是我真象他那样发达了,我一定留一点后路。象胡杏这样的事情,只求个息事宁人,也就罢了。常言道,有风不可驶尽帡:你何家仗着刮民党的势子,又能仗得几天?”
那时他的二小子杨承荣年方十五,生得聪明伶俐,矮矮胖胖,相貌很象他那死去的大小子杨承辉,如今正在念中学二年级,坐在旁边听了周炳说何家怎样横蛮霸道,又听了父亲说何家不该仗势欺人,心中极为愤懑。刚才他父亲跟二姑爹周铁喝酒说话,他并没留心去听。他一进门,就跑到神楼底里面去,把可以拿到手的书籍都拿了出来,一本一本地翻。他很爱读书,可没有长性儿,很少读完一整本书的。后来听到胡杏的事儿,他眼睛虽然望着书,手里虽然还在翻动着,但是已经什么也看不进去了。他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