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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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斗-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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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已经闹出来了,看来是事前无法控制的。现在,咱们得好好想一想。第一,这回跟咱们干的不是乡团,不是保安队,不是稽查站,却是国民党的正规军队。咱们如果准备往下干,就要准备打一场正式的战争。第二,驻扎在震南村的敌人是一个整整的连,分散在蛇冈、大帽冈、小帽冈三个据点,把咱们包围在当中。咱们只有十个人,十枝枪,子弹又不能补充;敌人不论枪枝也好,人数也好,即使有许多空额,也要比咱们多十倍。第三,刚才既然打响了,敌人是不会甘休的。他们现在一定已经有了布置,要动手消灭咱们。咱们决定怎么办,就要立刻行动,一分钟也不能迟缓。应该想到,局势是非常急迫,非常危险的!”
  大家一听,果然不错,就纷纷问周炳该怎么办。周炳跟陶华、马明两人商量了几句,就转过身来对大家说:
  “本来咱们应该忍耐一下,不暴露咱们的力量,最好。但是如今敌人太过残暴,横竖已经打响了,咱们也绝不后悔!当前之计,咱们就必须执行上级的命令:避免牺牲,保存力量!农场是不能回去的。胡家,也是去不得的了。咱们只有各散东西,分头找地方落脚,将来再慢慢联络。依我看来,能投红军的就投红军,能回省城的就回省城,能找个乡下地方的就找个乡下地方避一避。我是这里的教师,可以迟一步走,跟各方面联络联络,也料理料理善后。你们看,敌人已经出动了!再过十五分钟,咱们就没法儿突围了!”
  大家顺着周炳的手势一望,果然望见蛇冈上,大帽冈上,小帽冈上,都一样电光闪烁,人影摇曳,从那一片光影中间,又隐约传来喧嚷忙乱的声音。敌人是大举出动无疑了。接着再一商量,胡树、胡松觉着既已无家可归,到省城也人生路不熟,坚决要上北江找冯斗,再找陶华的兄弟陶实,带上枪支,投红军去。其余陶华、马明、关杰、邵煜、丘照、王通、区卓七个弟兄,有上北江的,有上东江的,有去西江的,有去省城的,都坚决要带着枪枝,暂时避过一阵风头再说。主意一定,立刻行动。大家都把钞票、银毫,塞给胡家兄弟,又纷纷握手,搂抱,叮咛,盟誓,约定了后会之期,纷纷洒泪而别。霎时间,这里只留下周炳、陶华两人,螺冲岸边变得静悄悄的,寂寞难耐。周炳顿了一顿脚,叹了一口气,就和陶华走回村中,陶华自去何勤家里,带上何娇一道出走。周炳独自一人,奔到胡家,只见人出人进,十分忙乱。那温柔淡定的胡柳,平平静静地躺在进门那张板床上,草席上染着斑斑的鲜血,已经奄奄一息了。胡源和胡王氏两人,呆呆地坐在矮凳上,对着一盏孤灯发楞。左邻右里的人们,穿梭般地来来往往,也不知在做些什么。胡源垂头丧气地说:
  “阿柳看来是不中用了!其余的人呢?”
  周炳坐在床边,勉强忍住悲伤道:“阿杏没找到。阿树、阿松暂时上别处去躲几天,过一阵子就回来看你们。”
  往后,大家都不说话,堂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小煤油灯噗噗地跳着。周炳俯下身去,把胡柳搂在怀中,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地看她那眼尾很长,下巴尖尖,颜色黑里泛红的圆脸。看得出来,周炳的心正感觉到一阵紧似一阵的绞痛。他使力咬紧两边牙巴骨子,止住那浑身的颤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说:
  “阿柳,你醒一醒,你望一望我。你太勇敢了!人们会把你的名字编在歌子里面唱,人们会把你的行为一直唱五百年!
  睁一睁眼,望一望我,哪怕……”
  人世间没有见过的奇迹出现了。胡柳当真睁开了眼睛。那眼神还是那样纯洁,多情,看来象冷,实在是热,和三年前他们重逢的时候一模一样。她恬静地指指自己那叫鲜血染红了的心,又指指周炳那阵阵绞痛的心。随后,又拿手指在周炳的掌心里画了一个无形的铁锤,又画了一把无形的镰刀。画完之后,周炳点头,表示会意,她就痴痴地望着周柄,望了好一会儿,脸上似乎浮起了微笑。周炳在她的唇上,眼上,脸上,天堂上,头发上不停地,热烈地吻着。过了一会儿,她又在周炳手心里写了一个无形的、端端正正的“杏”字,嘴唇一动一动地,好象在叫着:
  “炳……炳……炳……”
  就这样,胡柳在周炳的怀里断了气。震南村这么有名的人物,竟在生命最美好、最绚烂的时刻当中雕谢了。周炳哭不出来,只使唤干枯的尖声嚎叫着。四个人走过来把他拖开,对他说了数不清的许多劝解的话儿,他连一个字也没听见。正哄闹着,忽然有人在门口大声叫道:
  “不好了!源大婶投水了!快来救命呀!”
  会水的人都纷纷跑了出去。周炳站起来,两条腿只是发抖,一步也挪不动。后来还是两个人把他搀扶着,慢慢地走到冲边。等他赶到的时候,人们已经把胡王氏救了起来。她全身湿透,一个劲儿在地上打滚,放声痛哭,不肯起来。胡源抹着眼泪,上前劝她道:
  “咱欠了人家的债,咱欠了人家的债。欠债就应该还!还说什么呢?回去吧!”
  胡王氏哭喊道:“走的走了!抢的抢了!杀的杀了!咱两个老鬼还活什么呵?”
  周炳运足了气,当着众人慷慨陈词道:“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咱没欠人家的!是他们倒欠咱的!他们欠咱的债太多了,太多了,咱们一定要算这笔账,要算清,还得加利息。不是么?我说的对么?”周围站着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周炳又向大家提议道:“咱们一齐喊几句口号,给胡柳送终吧!”于是他领头喊,大家跟着一齐喊:
  “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打倒买办、资本家!打倒土豪、劣绅、封建地主!枪毙杀人凶手!”
  这时候,远处响起断断续续的枪声,大概是围捕工人的军队胡乱打枪了。但是这里的群众热血沸腾,喊声震天,使天上难舍难分的牛郎、织女感到惊异,使地下平静无波的螺冲河水受到震荡,使那些杀人的枪声显得苍白、虚弱、渺小……
  这时候,周炳的元气已经恢复。他大步走进堂屋,俯身对着胡柳的耳朵边,低声细气地告别道:
  “安息吧,阿柳!你跟区桃表姐结个伴儿吧!咱们大家经历过的事儿,咱们永远记……”
  他的喉咙哽咽着,终于没有把话说完。
  四十 鸟惊心
  已经八月底了,天气还是很热。那天早上,吃过早饭之后,何守仁、陈文娣夫妇在自己的房间里展开了一番带有争论性质的谈话。何守仁对于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抱着一种愤恨的态度。他恨目前的政局动荡不定,牵连宋以廉的县长位置和他自己的局长位置都岌岌可危;他恨震南村的农民和农场工人居然敢拿起武器和军队作战,致令兵士一个阵亡,一个重伤,刀砍、棍击的轻伤,个个都有;他恨胡树、胡松两个他所谓的“小杂种”和其他“土匪”潜逃无踪;他恨胡杏虽然已经押解回来,但是顽强不屈,不肯伺候那疯子兄弟,如今只好锁在一个空房间里;最令他痛恨的,就是他主张重新调动军队,象蒋介石围剿苏区一样围剿震南村,但是赞成他的意见的人却寥寥无几!在不赞成他的主张的人物当中,就有他自己的夫人陈文娣。陈文娣虽然也觉着这世道越来越崎岖不平,但是她的人道主义的信念,却是不肯放弃。谈话一开始,何守仁就说气话道:
  “好了,好了。你的人道主义,当它蕴藏在你的心中的时候,它才是伟大的,尊贵的,优美的!可是拿到社会上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蒋介石是个基督教徒,或许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可是他指挥飞机去轰炸苏区的时候,指挥军队去围剿苏区的时候,他能够不杀人么?”
  陈文娣不以为然地说:“得了。别扯那么远了。等你哪一天做梦,爬到蒋介石那么高的地位,你就放手杀人吧!如今那些无知无识的耕田佬虽然打死了你的一个兵,打伤了你的几个兵,可是你们打伤的人更多,——此外,你还抢回了你兄弟媳妇,你还打死了我的兄弟媳妇!这笔账怎么算法?你要知道:我的职业是会计。”后来谈了半天,双方还是谈不拢。其实岂止谈不拢呢,恐怕越谈越远了。何守仁皱起眉头,把自己的脸孔弄成个干瘪了的柠檬的样子,自思自想道:“还是衙门好办事。在衙门里,只分官儿大小。官儿大的,拿笔一批,就是铁案如山。官儿小的,活该低着头照办。如果家庭也是这样,那够多好!”心里这么想着,他嘴里就说:“你的人道主义还跟伦理观念搅拌在一块儿,弄成一塌糊涂,那就更难办了!”正在这个时候,他的小姨子、县长夫人陈文婷从外面飘然走了进来。陈文娣一见她,就象得救了一般叫道:“四妹子,你来得正好!我管不住他了。你是他的上峰,你来管管他吧!”陈文婷也不坐下,只扭动着她那苗条的身体,这里站一站,那里挨一挨,问清了情由,就说:
  是这么一回事儿。小宋要我来找你们商量……目前政治的气压很低,震南村的戏还是不要大锣大鼓地唱。张扬了出去,恐怕节外生枝。总而言之,不要小题大做就是了。”
  陈文娣听了,心中暗暗得意。何守仁的脸色黑了下来,半晌才说:“四妹夫就是胆小怕事,其实问题也不在这里。不,简直可以说,纱帽稳不稳,跟这种事情毫不相干。”陈文婷不理会他这个,却谈起另外一个问题道:
  “到底这场冲突,周炳有没有牵连在内呢?我们也研究了这个问题。二姐,你看怎么样?”
  何守仁很想说话,但是人家偏不问他,他又不好表现得过于着急,只好不开口。陈文娣拿手指上的钻石戒指轻轻敲着茶杯,说:“我们这位浪子,已经辞掉教员不干,昨天晚上回到家里来了。我还没见着他呢!听别人说,那些野人和野人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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