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凌晨,他们没惊动任何人,平时熟悉的小镇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似的,而他们也变成了另一些人。
然后他们一路开车,像那辆劳斯莱斯般,顺着半荒废的公路向另一个荒僻的地方驶去。
他们一路往西,不知道是收音机里播的音乐,还是窗外景色的关系,林恩老有种他们是某部电影里人物的感觉,正像大部分的电影人物一样,要干些凶多吉少的疯狂事,但你又非干不可。
这种故事的结局里,最终总会有什么人死掉,响起悲哀的音乐。
他觉得自己想得太多,这都是电视剧洗脑的后果。
阿瑟开车时,他从后面翻出一瓶烈酒,虽然喝起来很糟,但他觉得很衬这样的场景。
——酒放在后座武器的角落里,很有老电影的风范。那是些几块钱可以拿到的劣等酒,阿瑟很少碰酒,林恩觉得那是因为他对酒挑剔,自己只在装高雅的电影里看到过。
刚发现那些酒时,他很好奇。「这是什么?你喝?」他说。
阿瑟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世界毁灭了,只剩下我和这些酒,我也不会喝。」
「这事还是不要这么坚定,不然你会被这些酒诅咒,」林恩说,「落得非喝它们不可的下场。」
「没有您的指教,没有您,我可怎么活得下去啊。」阿瑟说。
「你不喝,把这些酒放这干嘛?」林恩说。
「有用。」阿瑟说。
林恩没再问下去,在一系列的准备中,他意识到,虽然阿瑟不能使用力量,但他依然是个专业人士。
他也没问他要怎么寻找猎物,这可是片广袤无比的荒野。但阿瑟显然对这套事情很熟练,这以前是他的工作,他知道该怎么找到要找的东西。
两个猎人,林恩想,像两个牛仔,把脑袋挂在腰带上,开车去猎杀某个能让人有去无回的超级麻烦……这念头让他突然想到了克莉丝,大概因为打从有了她,他这辈子都不再会是把脑袋挂在腰带上的牛仔了。
可当阿瑟说要去「清理」那东西,他毫不犹豫地决定和他一起去,他想是因为阿瑟需要帮助,他在吃抑制力量的药物,像个凡人一样手无缚鸡之力,他不能让他的朋友孤身一人去对付怪物——现在看来他的情况,确实很需要自己的帮助。
这东西威胁着来往的人群,以及他们共同的橡树镇,他也没有理由只让虚弱的阿瑟去保护一切。
但他心里知道,那是因为他如此恐惧,如果阿瑟就这么一去不回,他根本没有办法再把生活整理好,照顾好两个孩子,勇敢地生活下去。
这一次,他甚至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第十一章
到了晚上的时候,换成阿瑟开车,他把车子从公路上转了出去,开进荒野。
林恩什么也没问,阿瑟知道他在干什么。在这个世界,他是绝对的专家。
阿瑟大概开了一个小时,在林恩看来,他完全没什么方向,只是凭本能开过去。然后他停下车,说道,「我们要做些准备。去找些生火的东西,林恩。」
林恩在附近捡了些干枯的草枝,这里大部分的植物是枯黄的,好像并不喜欢生长,但生火倒是好极了。
阿瑟把大灯开亮,于是本来幽暗的荒野,有一小片明亮起来,他把车子的音箱也开到最大,再加上引擎的声音,这一小片空间几乎立刻像在举行一个小型派对。
他把车里的烈酒翻出来,倒了半瓶在草枝上,丢下一根火柴,它立刻熊熊燃烧起来。
他把剩下的酒倒得四处都是,再把瓶子丢开,一时间,这里变成一副正在进行狂欢的模样。
周遭荒野一片死寂,天空沉默着,像在看一群幼稚的年轻人在向老天叫板,显得脆弱无用。可是事情并非如此,阿瑟的表情沉静专注,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林恩想,坚韧得像会千百万年存在在那里的石块,无论是地震还是洪灾,都没有东西可以质疑他的属性。
他想起他在厨房,在学校,或是在镇长家的宴会上,那个阿瑟优雅迷人,可是这里的这个,似乎才真正触及到灵魂的内里。
「接着怎么办?」林恩说。
「我们等着。」阿瑟说。
他在篝火旁盘腿坐下,看着那火焰。林恩坐在他旁边,不时把一些草枝放进去。
他打开一瓶酒灌了两口,阿瑟不屑一顾。
「真的不来点?」林恩说,「你知道,打仗前士兵经常喝两口,这是有原因的。」
「酒对我没好处。」阿瑟说。
「是因为它太没品味呢,还是会消灭药性。」林恩说。
「都有。」阿瑟说。
林恩没继续说话,车里仍在大声放着某个乐团的曲子,那是阿瑟从城里买的,他打猎工具的一部分,那乐声鼓点极强,像要强行把人的情绪调动起来。
他知道阿瑟想要做什么了,他在做一个饵,由车灯、引擎、音乐和烈酒组成的饵。
「我想起我们在园游会见面那次,」他说,「当时我觉得我肯定得永远待在那片热热闹闹的小镇里了,但想不到没多久,我们就在西部天空的篝火下喝着烈酒,等待一场生死之战。」
「那园游会无聊死了。」阿瑟说。
「是有一点点。」林恩说,「不过也还可以,你鸭子打得真不错。」
「你的技术也不赖。」阿瑟说。
林恩笑起来,「希望我今天一样发挥正常。」
阿瑟没说话,他盯着篝火发了会呆,然后说道,「这会非常危险,但你知道……我们不能让这东西活在那里,我处理过好几起这种案了,它们极其不稳定,有时只是因为天气太热,或是因为下了暴雨,它们会去附近的镇里杀掉一半的人。」
「我知道。」林恩说。
他俩对着篝火发了会呆,阿瑟表情异常严肃,活像死了亲戚。林恩觉得自己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这样傻坐着没问题吗?」他说,「我觉得我俩一副悼念挚爱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在当诱饵。」
「你是说我们来演场床戏吗?」阿瑟说,「在引击盖上?」
「我没那么说!」林恩说。
「反正地上我是不干。」阿瑟说。
「我就是在说我们是不是当诱饵当得太明显了!」林恩说,「谁没事大老远坐在野地里发呆啊。」
「这事用不着操心。」阿瑟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事我不知干过多少次,每次都是一样——它们即使知道我是猎杀者,也总会冒出来,因为它们相信能杀了我。疯到了某个程度,脑子里就只有贪婪,当没有了常识、自制和判断力,他们总认为自己天下无敌。」
「跟嗑了药的人有点像。」林恩说。
「差不多,」阿瑟说,「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都毫无人性。」
他把一瓶酒全丢进火里,火焰猛地窜起,扑向天空。
他站起来,去车子里拿另一些酒,看上去不想谈这个问题。
林恩跟过去帮忙,阿瑟低头去拿酒瓶,火光映在他脸上,睫毛投下浓重的阴影。感觉到林恩的视线,他突然转头看他,那眼瞳好像能把人吸进去一样。
林恩觉得自己喝得有点多,不然不该有这样凌乱的反应,他一向很在意自控力。
但现在,他手心全是汗,心跳得厉害,脑袋也许因为那火光的缘故,还有些眩晕。
他凑过去,吻了阿瑟的嘴唇。
他的嘴唇柔软,比他所有想象过的感觉都美妙,让他感到呼吸急促,手指发抖,他尝到酒精和危险的味道。
他分开一点距离,阿瑟盯着他看,火光让他的面孔有种莫名的妖异,眼瞳却陷在幽暗之中,什么也看不出来。
然后他说,「来了。」
林恩转过头,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
他想象过杀人无数的魔鬼应该是什么样子,但肯定都和现在这个不同。
那是个少年,大概十六、七岁,浅棕色头发,绿色眼睛,穿着件棒球外套,还能看得到学校的标志,那是雨田镇的公立学校,林恩对那里不熟,但有次在那边办公时,他在学校荣誉室里的照片上,见过类似的外套,大概是五、六年前的款式了。
那时的孩子已经长成大人,分别结婚生子,可是这一个还是稚嫩的面孔,他开口说话,声音也带着孩子特有的声线。
他说道,「抱歉,先生,我以前从不这样。我很多年没使用过人类的皮囊,也没和人说过话了。但这次我觉得一定得来和您说点什么。」
阿瑟冷冷盯着他看。
他继续说下去,「我感觉得到,您拥有极其巨大的力量,可是却把它压制了。你把自己藏在一个人类的外皮下面,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你也把那层皮剥下来怎么样?」阿瑟说。
男孩张开双手,这是个表示无辜的手势。
「我只是觉得披上一个同样的外皮,可以让你有些亲密感。」他说,「这是我很久以前的一个猎物,我喜欢他,人类们都喜欢这个样子。一个孩子,纯洁美好,代表无可限量的未来。」
「我不喜欢这类把戏。」阿瑟说。
「看到你这样艰难地把自己装进一套人皮里,我以为你会对这类事情有兴趣呢。」对方说,看看自己的鞋子,露出无趣的表情。
「一点也不。」阿瑟说,「我讨厌装成那样。」
对方笑了,当它笑的时候,嘴向耳朵的两边裂开,好像被拉扯的橡皮泥,没法控制裂开的走向。
他连忙停下来,把裂开的嘴恢复到原处,林恩觉得他的鼻子固定得有点太靠上了,本来端正的相貌一下子变得很诡异。
「但您做的这些可真不容易,您用什么压制力量?药物?」它说,「耗费巨大的精力和时间,承受被压制成另一种东西的痛苦。看看你,把自己压制得如此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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