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福站在花清远身边,等着花清远把最后一段看完合上书,才敢开口,“六少爷,戏班子明天就要住进来了,你看……给按排哪个院子合适?”
“这种事还用来问我吗?花总管自己订就好了。”
花清远不悦地抬头,他纠结了两天的戏谱,早已是心情烦乱,满眼生花,看花福的脸上似乎都是一道道的格子戏。
“六少爷,按我的想法应是按排在西侧院的,但西侧院……住着那位,您说该如何处置啊?”
花清远清了清头脑,这才明白花福来是什么意思,不过是想借着自己的手利用这次老夫人的寿宴,把府里最棘手的一件事处理掉罢了。
“花总管,花府家大业大,难道除了西侧院就没有别的地方按排戏班子吗?”
花清远冷下脸来,面沉似水,花福不由得退后了小半步,连忙道不是,“六少爷,您别误会,小的不是那个意思,确实是单独给僻个院落有点紧巴,戏班了来了还要喊嗓子、练功夫,怕是……太吵了。”
花府前一段时间购进了旁边的一栋宅子,全府正在进行合宅的整修,——花家三少还有两个月就要迎娶警备司令署的七小姐了。
“你说得对,老夫人、夫人,还有各位小姐、少奶奶的院子是不能容的,这样吧,让戏班子搬进我的院来吧。”
花清远一副淡然的口吻吩咐完,花福几乎惊悚了,他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了一眼花清远,又看了一眼花清远刚刚合上不久的,放在花清远书桌上的戏谱,越发看不懂花清远了。
第二日戏班子如约搬了进来,花清远把自己东侧园整个小院的屋子腾空,闲坐在西侧院静等。
那院的嘈杂,都被压在低低掠过的秋风里,一如花清远此时平静的心底,吹落桂花满庭芳,人工育植出的金桂娇贵无比,季节一到,它便怎么也留不住了。
那人一身灰袍,就是踏着这纷纷扬扬的桂花瓣,随着前面高大的男子亦步亦趋地走过来的。
花清远上次见到的班主和管家花福并肩走着,跟在两位角儿的后面。
这四个人一同出现,小院立时热闹起来了,花清远坐在藤制的摇椅里,并没有起来,端着一副富贵闲公子的模样,他一眼看到了那人手里拿的剑,正是大前天他去戏院时打赏的那把。
花清远弯了弯嘴角,原来这把剑比之霸王,更适合的竟是虞姬。乌江自刎的那出戏,才能成就它与她的千古绝唱。
“六少爷,这位是段小楼段老板,这位是程蝶衣程老板,”花福上前一步,给后面的三个人引见着,“这位是……”
“在下有幸与六少爷见过一次面了,在下姓那!”
班主拔脚向前一步的速度比花福还要快还要稳,一步间已经挡住了花福,满脸堆笑地站在花清远的面前了,挡住了花清远大部分视线。
“那班主客气了,是花某有幸,能请到你的戏班子并……两位角儿。”
花清远扶着藤椅的把手,不急不缓地站了起来,青竹苍柏般俊挺的身姿,很快就盖过那班主近一个头,竟是直追那班主身后的高大男人的。
“段老板,程老板,久仰!”多余的话,花清远一句未说,却让在场的四个人都觉得他似乎说了千句万句似的,配着他温文尔雅的风度,如沐春风。
“见过六少爷!”段小楼先开了口,洪亮的声响,花清远想起那晚戏院子里,他亮的那一嗓子,霸王的气势倒是有几分的,只可惜这时事造人,不是戏台上的三拳两脚就能成王成霸的。
“谢谢六少爷打赏的剑!”蝶衣开口,则是在小楼之后,大约过了半分钟的时候。
这半分钟里,花清远都没有搭段小楼的话。花福和那班主互望了一眼,也没有接话,蝶衣就是在这静默中道的这句谢。
“原就该是程老板的,”花清远婉转开口,“剑只有在虞姬的手上,才有霸王别姬这出戏啊!”
☆、微妙区别
清幽的四合院里,桂花树下,石亭之中,石凳石桌上置着六盘各色小菜,一眼望去,尽是青翠欲滴,不知是何材料做成,看着素淡之极,入了口中却是浓香馥郁的。
一壶清淡的水酒,泛着同色系的颜色,由打磨得精细的翡翠玉碗装着,恰好映出夜空上悬着的那轮明月。
花清远为主人,坐在中间,程蝶衣和段小楼一左一右,分别坐在他的旁边。
“花某是个愚人,听了这么久的戏,只懂得戏的内容,却听不出京戏的无穷回味来,两位老板莫要见笑!”
花清远开门见山,他今晚宴请程蝶衣和段小楼,绝不是为了和他们两个谈戏的,他不是袁四爷,他不是因为戏喜欢某人的,他也从不曾对某人起过不敬之心,他只是真心感念这出戏里戏外、人生的不幸罢了。
“六少爷客气了,六少爷要说自己不懂戏,小楼是万不敢信的。”
段小楼爽朗地笑了笑,花清远并未作答,捏起酒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知道程蝶衣不擅饮酒,花清远只客气两声,并未劝。
段小楼一口气饮了杯里的酒,是那种难求的好酒,味香醇正,喝了又不上头,不伤嗓子,对他们这种指着嗓子为生、唱戏的人,最是难得了。可见花清远用心良苦、心思缜密。只这一点,倒让段小楼心服口服了。
花清远喝得没有段小楼急,雅客般缓缓而入,却也在段小楼放下杯子时,喝空了酒杯里的液体。
“程老板随意尝尝,知道程老板是个极雅的人,这道菜是京郊外新送进来的嫩黄瓜,中间刨开夹了银耳鸡肉,调配了今年春天新采的蜜调制而成的,很是清肺润喉!”
花清远语气亲切温和,就好像对着自家的亲戚,而不是客人,说着,还放下手中自己的筷子,拿起盘碟间摆着的新筷子,给程蝶衣夹了过去。
程蝶衣要起身还礼时,花清远连忙摆手,“程老板不要客气,自此相识,就当是一家人吧,以后还要常来常往!”
“是啊,六少爷说得对,常来常往,师弟,你太客气了!”
段小楼无知无觉,其实程蝶衣也没有听出花清远这简单话里的深意来,更没有注意到花清远说‘常来常往’时,目光专注却是只对着他的。
花清远向来是个求稳的人,做事从不急燥,像一只能结出最好网的蜘蛛,等他人反应过来时,已在他的网中央了。
“那谢谢六少爷了!”程蝶衣的声音很好听,中性的,略带出一丝甜腻腻的娇媚来。
花清远听得一皱眉,这应该不是他本来的声音吧,唱戏唱久了,有些东西想剥离开也剥离不开了。不过,这没关系,花清远不想改变他,花清远想改变的只是命运。
“都说不要太客气了,叫六少爷显得疏远了,叫我清远吧!”
花清远很顺理成章地跟近了一步,像一个小小的圈套,程蝶衣随后就被带了进来,“那六……噢,不,清远,也叫我蝶衣吧!”
这话说完后,连程蝶衣自己都觉得太顺口了也太不妥当了,抬眼去看花清远时,却见花清远笑得一片春光明媚,忍不住的,双颊泛出一丝红来,垂下头去了。
本来挺好的气氛,谁知平地里一声凄厉的女子喊叫划破夜幕,直逼进来。
花清远身边两名得力的小厮,都撕拦不住那女子,磕磕绊绊的竟也跑进小院中来,扑向了他们所在的石亭。
“六少爷……,求你大慈大悲,救救你五哥吧,不管如何,你们总是血亲兄弟……”那女子披头散发,一路嘶喊着,“全家也只有六少爷您能管管他了……”
花清远不动声色地抬抬眼皮,忽而笑了,没有理那被两名小厮死抱着手脚、不敢让她再上前的女子,冲着两旁的程蝶衣和段小楼拱拱手,“让蝶衣和段老板见笑了,今日花某怕是陪不成了,两位尽情享用,花某去处理点家事!”
段小楼和程蝶衣一起起身,段小楼也一抱拳,“六少爷请自便!”程蝶衣却是低着头的,并没有开口。
花清远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没在说什么,转身通过右侧的一条小路,向另一个院子里去了。
那个冲进来的女子,见此情景,立刻会意,连忙再次挣脱开两名小厮的手,连滚带爬地跟了去。
小院瞬时又恢复了刚才的清雅幽静,段小楼和程蝶衣互望了一眼,坐了下去,接着吃起来。
程蝶衣的手下意识地扒在桌子上面,“师兄,你说六少爷是什么意思?”一个堂堂富家少爷,凭什么对他们这么礼遇这么好,他们……说句讲实的,就是唱戏的。
“管他什么意思,人家又没有提什么非份的要求,师弟,咱们只管唱好咱们的戏就是了。”
段小楼大口吃着,并未想太多,程蝶衣却是不舒服的,还说没有提什么非份的要求,刚刚可是叫他‘蝶衣’的……
“师兄,我总觉得他怪怪的。”
那种异样是说不出口的,程蝶衣忽想起当年在老公府上唱的那次堂会,又一思量,又觉得不对了,花清远的目光坦然清正,似乎真的只是想和他结交罢了,可花清远之前明明说过,对戏……是不懂的啊。
“有什么发怪的,上次去唱堂会,主人家慢怠咱们,也没看你怎么去想,如今人家花六少,对咱们和和气气的,还专门摆宴请咱们,你倒开始想来想去了,咦,对啊,他还让你别客气直呼他名字呢,好像……忘了和我说了……”
段小楼夹起一截刚才花清远介绍给程蝶衣的那盘蜜汗黄瓜大口嚼了起来,边嚼还边说:“师弟,你也吃啊,这黄瓜味是和在外面吃到的不一样,看人家这味道做的,清脆爽口,又不水气。”
程蝶衣闷闷地夹起盘中的一块,——那还是刚才花清远夹给他的,吃在嘴里,果然如段小楼所说的,却又不只是清脆爽口,那股子蜜滑过喉尖时,滋润之极。
☆、举手之劳
花清远的偏厅里,有一套很欧式的沙发,花清远一身小领西装坐在那里,叠着的双腿使翘起的脚特别显眼,锃亮的皮鞋甚至可以映出沙发上面顶棚处的水晶吊灯的影子。
花清远漠然地看着跪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的女人,这是他父亲第几房小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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