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清商不料他话题转的这样快,一时无法回答。他二人都不得说话,忽听“铮——”一声,那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竟然自鸣起来,犹如鹤唳凤鸣,丝弦还在余音里颤动。
古琴自鸣,实是罕见的幸事。他二人相视一笑。韩清商抚着琴身上的断纹道:“你也知今日遇到知音了啊。”又抬头看裴青道:“你娘亲谢玉的沧海龙吟琴乃是当世排名第一的琴,当年因宫中大火而丢失,这些年来清商馆众人都在寻觅中,一定早日送到侯爷手上。”
裴青点点头,又道:“听说我的面相和前朝一位故人有些相似,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韩清商指下一颤,弦上一声裂帛,慢慢抬起头来,裴青见他从来平静无波的眼眸中竟然隐隐有波涛汹涌之势。裴青正暗自惊奇,忽听韩清商话音袅袅传来:“前朝白氏太子,名上琼下玉,字雪湖,雅人深致,一身清气,人之水镜也,见之若披云雾睹青天。”
裴青直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在世人眼中,前朝太子白琼玉就是懦弱昏聩,无德无能的代名词。为人胆小寡情,智短才昏,当年禅让大典上,亲手将白氏江山奉送给别人,和他姐姐细柳公主的名声比起来,简直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
他不是不相信韩清商,只是这“人之水镜”的形容太过让人震撼,因此直觉感到这位前朝太子身上只怕有更多的谜底等待揭开。再看向韩清商时,只见他双唇紧抿,似是不愿再多说出一个字来。
水阁外的小童送上一个雕花的小盒,韩清商打开取了一枚蜡丸捏碎,看了其中的纸条,递给裴青。裴青一见字迹便知是出自采薇之手,写着已寻到孟晚楼的字样,心下大安,将那纸条撕碎了丢入阁外流水之中。
小童行礼退了几步,又忍不住道:“馆主,门外有人要见侯爷。”
裴青奇道:“什么人?”竟然寻他寻到清商馆来了。
“说是锦衣侯府的下人。”
裴青道:“有什么事吗?”
韩清商接口道:“白晴川因密谋行刺今上的罪名,月初被关进大理寺了。锦衣侯府跟着也封了,这人是如何出来的?”
裴青一愣,池上凉风已穿堂而过。
大理寺狱外,长乐侯裴青带着一个下仆正在和那看守之人争辩着。
“侯爷,您莫要为难小人啊。”那狱监哀求道。
裴青双手负在身后冷冷道:“白晴川是一品侯爷,我也是一品侯爷,为什么不能探监?”
狱监正要说什么,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和人声:“白晴川重罪在身,为防串供,禁止探监。”
裴青转身,见一人疾步向他走来,正是大理寺卿周正。到了他跟前行了一个大礼,道:“皇上口谕,白晴川意图谋反,下大理寺狱,任何人都不允许探视。”
“白晴川交付三法司会审了吗?”
周正一愣,答道:“没有。”这正是皇帝奇怪的地方,没有审判没有定案连罪名都含糊不清,只是将人关在牢里不许外人探看而已。
裴青一笑:“他既没定罪,就还是侯爷,刑不上大夫,我看看他又怎么了,周大人若担心串供,派人跟着我就是喽。”
周正头上汗就冒出来了,真是要命,昨天才听说外出游玩的长乐侯回到了淦京,皇上皇后赏了大把的玩意,同僚们正商量着是否要去长乐侯府一趟,却怎么也没想到,今个这人倒先上他大理寺找麻烦来了。
“侯爷,皇上有旨意,臣不敢玩忽职守,有违圣意。”没办法,只好将皇帝再次请出来。
裴青脸上笑意立时退得干干净净,冷声道:“我再问你,大周哪条律法说了我不能探视白侯爷?”
周正一时语塞,又有些瞠目,面前这位难道连皇帝的意思也敢违背吗,是持宠而骄,还是有别的门道?
又听裴青怒道:“君为天子决平,不循三尺法,专以人主意指狱。狱者固如是乎?”
周正汗落如雨下,这是在骂他阿谀逢迎,迎合上意了。
“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一个朗朗的声音传来。
二人回头看去,见刑部尚书张烟,一身黑色官服缓缓行来,如白云出岫,行云流水,风姿绰约,一眼望去,不由暗叹人间有此殊丽。
裴青恍惚想起,几年前在紫宸殿也曾见过此人,如今看来,面容比之昔年更显艳丽,身上的官服也从紫色换成了黑色。想起关于此人私底下的那些传言,又听他如是说,裴青更觉此人毫无节操可言,只转头对周正厉声说:“周大人,今日本侯爷定要见上白晴川一面。”
周正自然不愿得罪他,又没法子只好拿眼神去示意张烟。
张烟便叹了一口气,低声说:“侯爷不体恤周大人公务在身,难道也不体恤圣上的一片关爱之心吗?”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虐皇帝~~~~~~~~~~~~~
第三十九章
裴青听了此话,心里一惊,不得不正眼去看张烟,见他白得像纸一样的脸上两只眸子却如浓黑的夜色,不辨深浅。裴青扬起下巴道:“多谢张大人提醒,皇兄那边我自有交代。如今还请周大人命人开门吧。”
周正倒吸一口凉气,这小祖宗是真想要他命啊,正待哀求,忽听张烟道:“既如此,就给侯爷一刻钟的时间吧。“说完他斜眼看了看裴青身后之人。
周正无语,终是命人开了牢门,和张烟一起眼睁睁看着裴青带人一步步走入那腐朽森严的牢房。
下了楼梯,裴青见那狱中甚为宽敞,中间一条大道笔直伸向前方,两边牢房一间接一间,竟也干净整洁,囚犯三三两两或坐或卧,走道两旁儿臂粗的牛油蜡烛将此间照得灯火辉煌,不像大狱倒似殿堂一般。走了一段,却觉空气中血腥之味越来越重,令人窒息,环顾左右,果然是到了囚禁重犯的地方。裴青见两边的审讯室中刑具千奇百怪,那些刑具因为常年使用,磨得棱角也看不见,表面上全都闪闪发光,地面上褐色的血迹一层叠着一层,那牢中犯人的呻吟一声比一声凄厉。
裴青一时头晕目眩,瑟瑟发抖,脚步便有些虚浮,只得垂下眼睫,不敢再四处张望。他又想起张烟任刑部尚书之前曾做过两三年的大理寺卿,不由暗叹,这人一身才华竟是浪费在这些事上面,简直是在造孽。
走过一间囚室,裴青忽然停下脚步。低眉望去,那牢室的地上趴着一个人,也只能依稀看出是一个人,全身上下俱是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裴青站在那里,还想细看,后腰上已被抵上了一个锐利的硬物。
“别浪费时间,往前走,到白晴川那里去。”身后之人压低声音说。
裴青便抬脚又往前走,终于来到了白晴川的牢房。
昔日光鲜夺目,轻裘缓带的锦衣侯白晴川如今一身囚衣,手脚带着镣铐,头发披拂,满身血迹,靠在石床之上,似是睡着了一般。
那人匕首往前送了送,道:“说话。”
裴青便张口道:“侯爷。”
白晴川一动不动。
裴青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
白晴川没听出是他,更没有抬眼看他,只冷笑一声:“我说了我不知道,要杀要剐随你。”
“侯爷,是我,阿柳。”
白晴川听闻身子微微颤抖,从床上坐了起来。脸上有些脏污,却仍然可见昔日的光彩,此时凝神细看了裴青一眼,便笑了,慢慢挪下床来,一拐一拐地向他走来。
“站在那里,别动。”
身后之人一把匕首从腰后移到裴青脖颈处,从牢房阴暗之处走出来。
白晴川一愣,不知这唱的是哪一出,下意识停下脚步,去看裴青的脸色,却见他脸上云淡风轻,殊无异色。
“白晴川、孟青,你们如今是大成朝白氏硕果仅存的俩位了,丹山凤泣勾帘听,沧海龙吟对酒闻,凤鸣剑和龙吟琴的下落,还请二位告知在下。”那人冷笑着说。
“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等贪财之人,竟然追到大理寺狱中来了,你家主人是不是连死人的坟头都准备去挖一挖。”白晴川一瞬已明白过来,出声讽刺道。
那人“嘿嘿”冷笑,也不回应,就握着手上的匕首抬腕缓缓在裴青脸上画了一道,刀锋割破皮肤的声音在裴青耳中格外清晰。那人边画边说:“白侯爷不必呈口舌之快,还是老老实实招供吧,仔细这张似曾相识的脸,眨眼间就要面目全非了。”
镣铐丁当之声大响,白晴川扑到牢门前,急道:“我书房有一幅《汉水垂钓图》,你见了便知琴剑下落。”
那人手上略顿,终于收了匕首仍是搁在裴青颈间,笑道:“侯爷书房字画甚多,还请指点一二。”
白晴川紧盯裴青脸上纵横的血水,抖声道:“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你见画上有这二句诗便是。”
那人满意地点点头,又将匕首逼近裴青,道:“如此还请太子青随我再到侯爷府上走一趟。”
裴青淡淡一笑,道:“你哪里也不能去。”说着轻轻推开他的匕首。
那人大惊,发狠就要往裴青脖子上砍,忽听“哐当”一声,手上匕首已掉落,整个人随即软倒在地上,瞪着裴青才道“你,你”便昏死过去。
白晴川见这番变故目瞪口呆,又见裴青袖子一挥,牢门上的铁锁铁链哗拉拉坠地,裴青已是推门而入,急道:“侯爷换上此人衣服,快随我走,只得一刻钟的功夫。”
白晴川何等人物,电光火石间已明白裴青只怕早就看破此人身份,因此将计就计,要将自己救出去。连连摇头道:“我罪无可恕,甘心就死,不能牵连你。”
裴青拉住他双手道:“白侯爷胡说什么,你怎么会刺杀皇上,必是受人胁迫,那胁迫之人,”他顿了顿,又紧接着说:“如今白氏宗亲中只得你一支尚存……”他话说得快了,面部肌肉剧烈抖动起来,那道血口越发狰狞,血水一股股如泉水般往外涌流。
白晴川看了,眼中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