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石、阮洵不明所以,皆愣愣望着他。
裴青掩口道:“没什么,今日是中秋,所见所闻又都是喜事,心里高兴罢了。”
谢石目光在他面上转了一圈,收了回去。
三人谈了些琐事趣闻,又切磋起戏曲医药杂艺。难得他们三人三种性格,凑到一起竟然没有半点不和谐。词约旨达,言谈微中,均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拂去宴会之上的那些喧嚣,裴青见谢石虽容貌寻常犹如路人,然言谈中自有一番风流,令人有如登高山、临深渊,神超形越,泓峥萧瑟,实不可言。他托腮冥想,这样的人才是真正风流的人,有洞见,有妙赏,有玄心,有深情,可叹世人都瞎了眼,只看中那些门阀出身,姿颜外貌,须知一个家族若想延续荣耀没有杰出的人物也是万万不可的。
他喝多了酒,眼前便觉得几分迷蒙。忽然回忆起刚见到谢石的情形,他布衣赤膊在江边打铁,那时孟晚楼也还在,他二人联手打走了来救他的逝川和曹冲,气到他吐血,那时他始信十年弱柳之事。第二次见他时仍在江边,却是他施以援手救自己出了险境。再后来,青城山中,淦京城里,御剑山庄,这个人竟然一直一直都在自己身边。可是这样的人很快就要成家立室了。对的,他本来就已年届三十,淦京城里这把年纪还没有婚配的世家公子实在屈指可数……他这样想着,心里忽然生出了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一时间连自己也迷茫起来。
裴青第二日快到午时方才醒转,头疼得不得了,沉香一边服侍他洗漱,一边小心翼翼地问:“侯爷吩咐的人今早带到了,一直在别院等着呢。”
裴青“啊”了一声,怪道:“怎么不早点叫醒我?”一边端起碗,连喝了几大口酸味汤。
出了厢房,走过几进院落,有一个小小的园子,种着几杆青竹,园子里一口小井,两间平房。裴青站在外面,主屋的门开着,堂桌前的椅子上端正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一身布衣,寒酸得很,腰板却挺得笔直,眼神偶尔扫过桌上瓷盘里摆着的点心,双手安稳地摆放在膝上。裴青心想这孩子恐怕从早上起就没吃过什么东西,现下已是午时,便一边吩咐沉香送些饭菜过来,一边迈进房门。
女孩子听见脚步声很是机敏地抬起头,看见走进来一个英俊的叔叔,笑着问自己:“劳你等久了,马上就开饭。”
小孩子年纪虽小,眼神却十分警觉老道,微抿着嘴,一声不吭。裴青见她小脸圆圆的,眼角眉梢间果有几分故人神色,便轻轻喟叹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初晴。”小孩子下意识答道,嗓音十分娇柔。
裴青心里一疼,点头道:“我是这家的大人,你以后跟我姓裴吧。我有一个侄儿,和你年岁相当,有机会见到,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裴青说完这话,女孩咬了咬嘴唇,颇有些不愿意:“娘亲说我姓白。”
一阵沉默过后,裴青看着她温言道:“那个姓氏等你长大了更有担当之后再说吧。”
说话间已有婢女端上饭菜来,裴青让人招呼女孩儿吃饭,见小孩子礼仪周全,举止端庄,心里十分欣慰。出了堂屋,问这孩子的母亲,方听沉香说道:“奴婢一个多月前找过去时,听了锦衣侯的死讯,转身便去悬梁自尽了。因这孩子说大过节的带着孝不好看,守完七七脱了孝服才带过来的,方耽搁了这些时日。”
裴青回首看屋里的小孩子,一时唏嘘不已。
刚出了别院,就接到皇后让进宫的口谕。裴青尚没来得及吃口饭,便入宫去了。到得皇后宫里,曹妃也在,正陪着皇后窗边说话,见裴青来了,便忙着告退。裴青略略扫了几眼她离去的背影,方转头与皇后道:“昨个来请安,他们说嫂嫂身子不爽,已躺下了,裴青不敢打扰,今个正想着要进宫,嫂嫂便来唤我了。”
曲皇后自春天小公主夭折以来,一直病着,这时笑道:“我知道你嫌宫里拘谨,不愿意来。你哥哥常盼着你来陪他说说话,自家兄弟莫要生分了。”
裴青见曲皇后脸色虽然憔悴些,身体倒还健康,这时也松了口气,淘气道:“嫂嫂只光说我,为何不出宫去我府上散散心,府里的人都盼着凤驾光临,得仰慈颜。”
曲皇后用手抚了下脸,道:“恁胡说,谁愿意看这张老脸。”说着虎起脸来,问道:“找你来有正事说。”
裴青一本正经点头道:“我知道,嫂嫂没有正事都不会想到找阿柳来,我就是个万人嫌。”
曲皇后被他气到笑,道:“你与谢相熟悉些,不如去探探口风,上个月老太妃说的那桩婚事怎么样了?”
裴青一愣,转了转眼珠,道:“方才曹妃在这里,也是为这事吗?”
曲皇后点点头,皱眉道:“谢家尚没有回音,她家人急得不得了,她便天天来催我,烦也烦死了。”
裴青心道也许再过几天,她身子大了不便来了,恐怕你会更加烦心。然毕竟是宫闱秘事,虽然不知曹妃为何瞒着,想来也是担心皇嗣安全,这时终不敢说破。
出了皇后宫,往披香殿去,听看门的太监说谢相正在里面议事,于是站在殿前只是徘徊。坐在汉白玉的阑干上,手里摩挲着柱子上的九龙戏珠,不知不觉想到许多年前爬在渡月堂前的石头栏杆上,娘亲在水阁里吓得声音都发不出来,停云在观音柳下挥手大叫。
有一个高高的身影从殿门中央走出来,模糊在太阳的光晕里面。裴青见那个身影笔直走过来,忍不住眯着眼睛看去。那人停在裴青身前,一言不发,裴青仰头只看到一个方正的脸型轮廓和一轮一轮的光晕,因笑道:“被皇上骂了啊,我在外面都听到了。”
谢石正要开口,忽听殿前公公尖声喊道:“宣长乐侯觐见。”
“在宫外等我一起走。”裴青说着便从阑干上跳下来,谢石铁臂一圈,裴青矮身从他臂弯下钻出去,挥挥手,步入殿去。
昭仁帝坐在殿中御桌前,脸上尚有余怒。见裴青进来,从桌上捡出一本奏章,摔在地上,怒道:“看你们挑的好人选。”
裴青弯腰捡起折子,一目十行看过去,方知是弹劾言默的,说他掊克小民,得罪圣贤,党同伐异,摧折言官,假公济私。裴青撇撇嘴,所谓“掊克小民”想必是得罪了勋贵,什么“得罪圣贤,党同伐异,摧折言官,假公济私”看起来也都是些莫须有的罪名。看到最后有提到益州知州赵琰包庇姑息的话,裴青方知这才是皇帝大怒的原因。
牵涉到赵琰,便是怀疑皇帝的蜀中政策,是在打昭仁帝的耳光。
裴青便拜倒:“微臣看走了眼,请皇上治罪,召回言默。”
昭仁帝看了他一会,便叹气道:“算了算了,你本来也不懂这些,让你荐人原是勉强你了。”
裴青起身,见皇帝招手让他过来,方走过去,道:“我瞧言默和赵大哥挺合得来,皇上别召他回来了,来回路费也不少,这才是劳民伤财呢。”
昭仁帝听他这么一说,瞪了他一眼,他便吐吐舌头不敢乱说。裴煦问他皇后找他何事,裴青说了,皇帝似心有感悟,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与他同年,远儿已经这么大了,你皇嫂说得对,你也去劝劝他。我瞧这门亲事也算门当户对。”
曹家原是老晋王裴邵的家奴,裴煦逼宫之时算是出了不少力,皇帝即位虽是大力扶持,与王谢高门到底是差了不止一个档次,裴煦说这话却是有些私心在里面的。
裴青笑道:“皇上让我去说媒,乐意之至,若是人家有了心仪的呢?”
裴煦颇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裴青仿佛被他目光刺了一下,连忙低头。裴煦道:“若是有了,又门当户对,朕便来赐婚就是。”又接道:“朕瞧他心气挺高,寻常女子恐怕入不了他的法眼。只是天上的月亮虽好,却不是凡人能够着的,所谓凡人,不过是循天道,尽人事。”
裴青抬头道:“裴青却觉得,便是天上的月亮,喜欢也就喜欢了。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第七十二章
谢石在广德门外的马车上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接着马车的门帘被掀开,裴青一手打着一把玉折扇,笑嘻嘻地登上车来。
谢石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裴青已抢先敲敲车壁:“去谢相家里。”
谢石看他一眼,掀了窗帘子,探头道:“去城南石子胡同倒数第二家。”
裴青以扇遮面,笑道:“咦,这是什么地方,莫非是相好的家里?”
谢石面无表情,忽然伸手拨开裴青手里的扇子,扇子后面,白玉般的脸上赫然映着一个红红的五指山。谢石一时怔忡,过半晌道:“他打你?为什么?”
裴青眼神闪烁,见马车里空间狭小,两人相对而坐也无处躲闪,索性哈哈大笑道:“还不是你,让人家姑娘等急了,告状到皇上那里。皇上怪罪我带坏了你。”
他这话说得甚是无理,谢石却明白其中的缘由,平静道:“我已与伯父说过了,明日就派人回绝曹家。”
裴青心想那我可白替你挨这巴掌了,忙道:“不急不急,我料不出几日曹家就顾不上你这门亲事了。”
谢石抬头以眼神问询,裴青却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
二人相对无言,静静的车厢里只听见脚底轮子驶过街道的声音。过了不久,马车停下来,裴青一把掀了帘子,率先跳下车去,见面前是一扇小小的木门,门扉紧闭,门头上缠着好些绿色的藤萝,深秋的寒风中叶子落了十之七八,只有光秃秃的枝干。
谢石跟着下了车,对车夫道:“你家侯爷今夜宿在此处,你先回府去吧。”
那车夫见裴青点头,便驾了马车回转。
谢石从荷包里掏了一把黄铜钥匙,开了门上的锁,伸手一推,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裴青随他迈入庭园,见一个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