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贵妃歪头看他:“彼此彼此,皇上。”
天瑞又将目光投向天空,微眯起眼,一字一句道:“踏遍千山万水,戍角征鼙,铁衣溅血,并不是为了青冢埋骨,只为这世上再无不平之事,再无可杀之人!”
潘贵妃拢了拢衣袖,俯身道:“我国幸甚。”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
恢宏的百尺阊阖或寻常百姓家户牖,月光都一视同仁地挥洒着光芒,银霜一般地镀在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无声无息。
政权初立,要处理的事情自然是繁杂无比,天瑞一面摆出仁慈脸孔,颁布各种鼓励生产减轻赋税的政策,一面暗中敦促铲除前朝余孽的进度,更是派出精兵帮助专门负责这项工作的静王爷,如此一来,当初携家带口跑出长安城的官员,可谓是百中无遗一。
又数日,下旨晋封潘贵妃为皇后。诏曰:“衍教紫宸,丽轨华屋,声激绮组,风偃家邦。宜奉宗庙,为天下母。”
盛装打扮的潘贵妃双手接过金册与玺印,礼成之后,被众人簇拥着去了新的寝宫。
天瑞见人都散去了,便向旁边一靠,毫无形象地瘫在了龙椅上。
“咳咳。”还站在一边的阿牛忍不住出声,“陛下这样不好罢。”
天瑞无精打采:“干嘛,朕整天忙于政务,还不让人歇歇?压榨劳动力啊。”
阿牛道:“堂堂天子,成何体统。”
“大胆,居然敢教训朕。”天瑞依然保持着姿势,“来人,把朱大人给朕拖出去斩了。”
殿中立着的守卫都非常恪尽职守,一动不动。
阿牛很暴躁:“每天都说一遍这话你有意思吗!我看你哪天真要把我砍了怎么办?”
天瑞不知从哪掏出一方玉玺来,在手中抛来抛去地玩,闲闲道:“这还不简单,朕自己动手不就行了。”
“自己动……慢着,你拿的什么,陛下!那个不能随便扔啊!这可是国宝啊!”
“哎呀,这又不是朕的,紧张个什么。”天瑞拿着玉玺在阿牛眼前晃了晃。
“涧外青山……”阿牛读了一遍玉玺上的字,一脸忧心地望着他,“这是青山会的东西?皇上,你该不会还……”
“还什么。”天瑞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警告你别乱说啊,不然斩了你。”
金光熠熠的殿堂里,日暮余辉映着银楹玉璧的精致雕刻,阶下正立着一对笑意盈盈的男女,旁边还有牙牙学语的稚童跌跌撞撞。那女子张开双臂温婉道:“盛儿,来,到娘亲这来。”
天瑞猛地抬起头,那幻象尽数烟消云散。手中用力,玉玺随即碎裂,片片坠地,他望着地上的碎片,眼中浓黑如墨。
我愿这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
作者有话要说:
☆、并不是什么礼物都应该抱着感谢的心情接受
一月后,长安渐渐恢复了昔日的繁华,日间转暖,春至后的第一场雪飘然而来。
“嚯!……哈!”
依旧冷清的小院里,不时传来几声呼喝和重物撞击树干的沉闷声音。
“……”兰寻剑黑着脸从屋里探出头来,“五缺,你在干嘛。”
五缺保持着一只腿还伸在空中的架势,回过头道:“练功啊,少爷。”
“练功就是踢踢树干打打树叶吗?”
“我也想踢门来着,那不是怕吵着你嘛。”
“怕吵着我你倒是别出声啊!”兰寻剑被这逻辑梗得声音都抖了几抖。
“……哦。”五缺很委屈地收回了摆好的姿势,不料他之前一直忘了腿还在空中没放下来,这回一个动作没平衡好,就结结实实又整个人摔到了地上。
“……”兰寻剑瞟了趴在地上的五缺一眼,干脆踏出门来,抛下一句“算了你接着练吧我出门了”就走了。
五缺爬起来拍拍土,冲着已经没有人影的院门认真点了点头:“是,少爷!为了不让阎王爷来找我们,我一定努力练功!”
“嚯!……哈!”
细雪在长安城中飞散,如同皇穹遗落的玉屑。兰寻剑径自出了城,不久便踏上了冥蒙缭绕的山路。
这正是通往萧三那处居所的道路。昨夜,他忽然接到密信,上有萧三的笔迹写着“事态有变,请明日山上一叙”,于是此番前来赴约。
卿霭掩映间,层甍忽显,兰寻剑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想来这两月一直未有萧三等人的消息,也不知是否遭遇了什么异变。当今的皇帝圣意难测,若他出手……虽然自己素来也鄙恶萧三,但他到底是明里暗里为自己出过不少力的,兰寻剑细细忖度,倘若他真是已在危难之中,自己于理是应施以援手。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峰顶的景色一如既往,翠屏隔千里,江水轻如练。兰寻剑心头顿感世事变迁之怆然,上次离开这里的时候,以为那人……不过是个已经永远离开自己的梦境啊。
如今倒好,他再不是梦里的人,却更比现实残忍。
兰寻剑走进屋转了一圈,却半个人影都没见到,非但如此,屋内陈设摆件都已蒙上细细灰尘,看来是有些日子没人在了。
这怎么可能?兰寻剑一脸疑惑地走出屋子,门前空地已有一人立于中央等待,见他出现,眼角便漾起微微的笑意。
这正是他曾经的主人,也是他曾费尽心思要仇杀的人。
陷阱?
兰寻剑立刻浑身都紧张了起来,伸手摸上腰间的剑,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
那人却一脸轻松:“小九,多日不见,汝可还安好?”
“不劳费心。”兰寻剑道,握着剑柄的手丝毫没有放松。
“孤之前并未想要加害于汝,又何必如此防备?”他道,“听闻天下换了新主人,与汝更颇有渊源,是也不是?”
兰寻剑不答反问道:“萧三他们在何处?”
那人笑意更浓,看了他半晌,才伸出手来朝身后指了指。
兰寻剑蹙眉:“你是说他们已经离开长安了?”
“非也,”他伸出手指晃了晃,道,“孤的意思是,在这山谷里。”
兰寻剑悚然一惊,怒道:“你!你对曾为自己卖命的人下此毒手?”
“不曾。其人自取灭亡,亦是命定天数。”
“……”兰寻剑半张着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无关之人休再多提,孤此番命汝前来,是有薄礼相赠。”
“无关之人?你就这样……”兰寻剑说到一半就被打断,是对面那人忽然扔了一物过来,他未及思考便本能地伸手接住,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块泛着金光的腰牌,正面刻有“孙”字,四周还有精细雕琢的盘龙式样。
他扔来此物,便转身离去,口中道:“御赐金牌,权当孤赠与汝的最后一物,进宫面圣可用得上。”
兰寻剑见他要走,身形一闪便追了上去,拦在那人面前:“慢着!”
“何事?”那人扬起下巴斜视他,“难道汝还恨当日未取得孤性命,今日要重演一番么?莫忘了结局至多不过是与孤同归于尽!”
兰寻剑道:“你为何要将金牌交予我?还有,这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那人一哂道:“御赐金牌,自然是天子所赐。孤亦已言明,此物乃是薄礼一枚,汝与皇帝多日不见,便不想念么?”
“一派胡言。”兰寻剑盯着面前人,犹豫了一下道,“……我还想问问你,那天大火之中,究竟发生何事?”
那人笑着摇了摇头。
兰寻剑勉强按捺下心头急切,琢磨一番后道:“盛……呃,皇上曾说,后来废墟中被发现的那具尸体是我父亲,这你可知?”
“的确如此。”
“为什么?这实在荒谬!倘若你们所言是真,我青山会总部的坟冢里,埋的又是谁!”兰寻剑攥紧了拳头。
“小九,”那人没有回答,只缓缓道,“汝不恨皇上么?”
“什么?”兰寻剑敛眉。
“当今皇上。”那人玩味地看着他,“此人夺取天下之手段,又和孤当年有何分别?你被蒙骗欺哄,又百般利用,却是不恨他的么?”
“……”兰寻剑半晌无语,这或许无理可循,但正如他也并不真的对面前这人有刻骨仇恨一般,他无法真正地去恨那个如今高居皇位的人,倒不如说,他反而感到自己是对他亏欠良多。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觉得,说实话就连自己也想不明白。
那人看着兰寻剑的目光,却愈加柔和了起来。须臾,他开口道:“小九,孤已时日无多。”
“与我何干?”
“孤这一生,犯错无数,冤孽压身,俱是因孤一意孤行,执念太深所致。人死不能得其所,也算是孤咎由自取。小九,惟愿汝不必重蹈覆辙,去罢,即使不能有个了结,只要按照自己心愿而行,又有何可追悔?”
那人深深看了兰寻剑一眼,便绕过他向下山的路去了。
兰寻剑这次没有再拦,只转身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路的转角,雪下得更大了,漫天的白色模糊着视线,却还能清晰听到随着那人远去的歌声。
故人同尽玉壶酒,醉雪门外金错刀。
浪翻长日总惜别,白蘋洲外独身老。
归去!归去!
为君成魔何足道!
最后,这声音也随着那曾意气风发,如今饱经风霜的老人而消散在天地之间。
兰寻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金牌,沉思片刻,也拔腿向山下走去。
师父,原来这么多年,我都没有走出去的那扇门,已经不知不觉被我抛在身后,而帮助我走出去的那人,却竟然成为了更为坚固、直达天际的阊阖。
人这一生,总须纷落情锁加身,无处可逃。
只要在这红尘之中,便无处可逃!
下山之后,兰寻剑先去了当时夜战的寺院,今日一来方知,这里已被设为国寺,如今正在进行翻修。
寺院门口挂着“鸡鸣寺”的牌匾,行书苍劲有力,据说是当今圣上亲笔所题。
兰寻剑仰头看了半晌,以往到真是未多留意过,这人的确写得一首好字。
现下寺庙还未开放,院门紧闭,山路上来瞻仰的人已是不少。兰寻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