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庭说这话的时候,正面对尚未沉落西山的太阳。他笑着,眼睛里倒映出被染成金红色的晚霞,整个人因此显出灿烂的温柔。
徐子昭望着他微微发怔,一双琉璃黄的眼睛不禁眨了几眨。
耳朵渐渐发起烧。
他咳了一声,宽大的衣袖遮住大半边脸颊。
“手上有泥,我去洗洗。”
东庭看着徐子昭背过身走到院中央,弯身站在井边,打上来一桶水。他的动作有轻微的不自然,东庭眯着眼,轻轻笑起来。
之后,两个人在凡间一连呆了小半年。
小半年里东庭一直很开心,因为徐子昭都没跟他提过回天庭的事情。
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啊,傍晚和徐子昭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想,就这么在人间磨磨唧唧的过日子,东南西北随处逛逛,不是比整日被关在月老府跟个木头人一样绑红线好很多吗?
“想什么呢?”徐子昭俯身抱起一旁紧跟着的灰色小猫,偏头问了东庭一句。
“就是想现在和你这样很不错啊,”东庭笑眯眯的,“得君如此,幸哉美哉!”
徐子昭没言语,脸上浮现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东庭趁机凑过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没头没脑就是一句“真好”。
徐子昭望他一眼,片刻之后道一句:“无赖。”
“我就是无赖又怎么样?你还不是喜欢得很?”东庭很得意的笑起来,“你就说是不是吧?”
徐子昭不理他,摸着怀里小猫的脑袋往前走。
东庭跟上去,嬉皮笑脸缠着他问,徐子昭偏生就是不说。
东庭一把揽住他的腰,头靠在他颈侧,目光触及之处尽是一片暖意。
十一月中旬时候下了很大的雪。
早起推开门,外头过于明亮的光直刺得人眼睛发痛。风裹挟着柳絮似的雪往走廊送,徐子昭伸手去接,一忽儿掌心就多了一滩水迹。
阿福较几个月前捡来时候已经长大不少,绕在徐子昭脚边来回不停地蹭,嘴里“喵呜喵呜”叫着,撒娇。
东庭随意披着外袍从卧室走出来,低声打个呼哨,踱到他身边,说:“下雪了啊。”
“嗯,”徐子昭目不转睛凝视院子里接连不断下落的雪花,看的竟有些入迷了,“真好看。”
东庭听他这话觉得好笑,奇道:“没见过?”
徐子昭摇摇头:“不,只是没有这样大。”
“再往北一些,”东庭挨到徐子昭身上,手抚摸他垂在背后的头发,舒服的叹了口气,“再往北,还有更大的雪,更冷的天,天色黑得更早,亮得更晚,也有可能整天都是黑的……而且啊,在极北的地方,天上说不定会有彩带一样的光,可好看了,你要是有那个念想,我就带你去,你保准会喜欢……”
徐子昭笑:“听上去就很好。”
东庭搂住他,亲了亲他的脸,之后叫来侍童,吩咐给阿福拌一碗鱼肉饭。两个人立在门口看雪,说说笑笑,倒是十分快活。
近晌午时,大门外一直悬着不动的风铃响了。
东庭正和徐子昭在廊上下棋,闻声不禁皱眉,夸张的倒吸一口凉气,莫名其妙:“他怎么来了?”
徐子昭分神一探便知是萧子弥,他微微一笑,手上落下一子,道:“来了不好么?——寻兮,这局还下吗?”
东庭往棋盘上一扫便知胜负,摸摸鼻子,嘟哝:“当真是来了就没我好事……”
不情不愿让小童开了门,两人就在门后里等着,却见萧子弥身后还拖了个小子,一大一小俱是着以锦蓝绸缎滚边的雪兔披风,披风上头还用紫色丝线刺绣精致花纹,贵气得很。
萧子弥笑眯眯的:“我过来看看,不打紧吧?”
东庭“呵呵”笑,用很热情的口吻回答他:“打紧不打紧,你既然人都来了我总不能说把你撵回去,是吧?”
萧子弥冲他竖起拇指:“少司阴果然明察秋毫一针见血深得我心。”
于是换来东庭鄙视的眼神也是情理之中。
徐子昭看了看贴在萧子弥身侧的孩子,奇道:“怎的把他也带来了?”
“本来是说要去我那玩儿,可是你也知道,那边阴气太重。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要和东庭商量。”萧子弥说着便将刘彻往徐子昭面前推了推,说:“彻儿你随月老大人进屋里暖暖,外头太冷了。”
刘彻茫茫然仰头望着萧子弥,问:“你不和我一起?”
萧子弥伸手摸摸他的发髻,柔声道:“我有些事要做,你先在这里等我,我过会儿就回来接你。”
刘彻并不情愿,但也没办法拒绝。
“那你早些回来,”他直直注视萧子弥的双眼,尽力掩饰自己的沮丧,“我等你。”
萧子弥捏捏他的脸颊,转头看向东庭:“陪我出去走走?”
东庭挑眉:“怎么了?”
萧子弥双手拢进宽大衣袖,只说:“随我来。”
东庭静默片刻,回头正要交代两句,却见徐子昭笑了笑,道:“早去早回。”
刘彻进屋之后也不说话,脊背挺直了坐在徐子昭对面,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动声色打量着周身陈设。
徐子昭吩咐侍童端碗热的甜米酒进来,让刘彻喝了暖暖身,而后抱起团在身侧睡觉的阿福放到腿上,搔着它的脖子,阿福的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呼噜”声。
过了一会儿,听见人间的皇子小心翼翼的问道:“子弥常来?”
“无聊时候会过来走走,”徐子昭看他一眼,“殿下喜欢大司阴?”
这话问得突兀,刘彻一怔,继而点头说:“喜欢的啊。”
“是么?”徐子昭一笑,“为什么?”
刘彻想也不想就回答说:“子弥待我好。”
“待你好的人应该很多,那你也该喜欢很多人才对。”
“不一样啊,”刘彻似乎有些不服气,“只有子弥是不一样的。”
徐子昭笑叹一口气,并不打算接着再问下去。询问了刘彻的意见,他唤来侍童,焚上一炷香,摆好棋盘,二人静默对弈。
东庭随着萧子弥一路朝着西南而行,直奔积雷顶。
站在积雷顶最高处的断石上,东庭暗叫一声“不好”。
二十里外阴云压顶,隐隐有暗黄光晕及惨白亮光交错翻涌其间,甚至还能从吹过来的风里嗅到湿冷的腥味儿。
东庭蹙眉。
“出事的日子应该不早了吧?”
萧子弥“嗯”一声,说:“怪就是怪在这里。整个南境都是这么一股子妖不妖鬼不鬼的味儿,所以绝不会是突然一下冒出来的,但是为什么这么久还一直没被发觉,就真是不好说了。”
“初现端倪时,这一方的土地难道没有往上报过?”
“土地?”萧子弥冷笑,“只怕不是没了元神就是嫌阶位太低。”
东庭隐约觉得不妙,心下一紧,赶忙问道:“靖南王呢?”
萧子弥望着远方阴云,双目深沉似墨:“靖南王?哪里还叫得,只怕要改称呼。”
东庭心口寒意更甚,他闭目定定神,犹豫不决的开口:“那现下可拿定了主意?”
萧子弥随手摘□边一片细长叶片,在手心捻动:“此番三方讨伐,领兵的便是四重天。”
——云霄九重,四见安禅!
东庭登时只觉仿佛有一根寒针游进脊背,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萧子弥见他面色异常,不禁叹口气,轻声劝慰:“定数既成,谁也改不了。只望到时双兵对峙,你毋忘本分便好。”
东庭咬牙开口询问:“什么时候出兵?”
“七天之后。”
东庭内心惶然的重望远处阴云,越看竟越觉那不断出现的亮光似极白幡。
头痛不已的和萧子弥回到城郊小院,徐子昭和刘彻已经站在廊下等着了。
刘彻一见萧子弥就跑过去抱住了他,萧子弥动作自然的搂住刘彻,垂首迎上他略带羞赧的眼神,淡然一笑,随手帮他戴好披风上的软帽,又向徐子昭道一句“叨扰”,便携着刘彻走了。
徐子昭见东庭回来之后就一直低垂着头,似乎很是不好的样子,心内不禁起疑:“怎么了这是?”
东庭脸色难看的看向他,涩然道:“靖南王作乱,七日之后,白虎星君将领兵镇压。”
即便是再对天界传闻不管不顾的徐子昭,闻此面色也是一凛:“安禅领兵?”
“是。”
徐子昭一时无语。镇南王作乱他并不意外,但是安禅……当真不顾了么?
“而且听萧子弥说,此番还是他自己主动请命,”东庭心里很是烦躁不安,“这种时候应该完全不想去才对吧!”
徐子昭沉思片刻,缓缓道:“我想,正应该是这种时候,安禅才更是要去。”
未等东庭询问,徐子昭接着说道:“这次对垒,朱雀星君定然站在镇南王一方,若是派去破军,必然不留任何活路……而若是安禅带兵,朱雀星君说不定还能侥幸逃脱。然而,如若被发现,安禅的下场必然也不好过。”
他说着皱起眉,但目光重新触及东庭时,眉心却悄然展开:“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推测,毕竟也不知白虎星君究竟是作何打算……但事已至此,你也做不了什么,听天由命吧。”
东庭欲言又止,最后只得长叹一声,伸手抱住徐子昭,额头抵在他肩上,低声说:“但我心里还是难受的很……”
东庭任少司阴之前在紫霄洞曾同安禅、九曜二人一齐修习,甚至可以说三人是同宗,相与数百年,自是知道他二人关系是如何亲密。此次出征,不论是哪方出差错,他都极不愿见到。
徐子昭轻轻拍打他的背,望着头顶不断下坠的雪花似是有些出神。他嘴唇无声动了动,想想却还是改了口,声音并不清晰,隐约只听一句“只望……”便再无下文。
两日后,东庭作别徐子昭,同萧子弥入泰山府正殿,联合豫川与安禅商量行三军布阵之事。
“你也回去吧,”临行前,东庭站在廊下,满是疲惫的脸上很有些怅然,“也不知这一去要多久,结束了我去月老府寻你便是。”
徐子昭怀里抱着阿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