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么两边的人都要拿他?”
陆通没好气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这人在明月寺住了十来年了,也从来不见有甚么人去寻他,突然之间这般走俏,人人都抢着要捉了他去问话。他早八百年就疯得神志不清,也不晓得他们能问出来些甚么。”
非业道:“他是你甚么人,你要护着他?”
陆通怒道:“谁要护着他了?他妈的,我巴不得他死了才好。年前听说他病得快要翘辫子,还当老天开眼,要收了这个老王八去,结果又没死。”
两人对话间脚下不停,顷刻间奔到了明月寺后园,陆通正要纵身跳上园墙,忽地愣了一下,用力吸了吸鼻子,道:“怎么一股血腥味儿?”话音未落,便听呼的一声,非业从自己头顶飞了过去,越墙而入。
陆通迟疑了一下,心道:“他妈的,我怕个屁!”咬了咬牙,跟着跳了进去。
只见园子里倒了一人,光头僧袍,正是那知客僧。陆通一见之下,由不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心口赫然一个大洞,血肉模糊,气绝已久。
陆通心道:“先时他被吕文正推搡在地,并没受得甚么大伤,这又是谁下的毒手?”抬起头来,看向西首那座小屋,透过半开的房门,见非业站在床前,正自检看地下一具尸体。
陆通见那尸身上穿的正是郑晔的衣裳,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向前走了几步,一只脚刚刚踏入门槛,忽地脚下一滑,踩到了一大滩鲜血。抬起头来,只见那尸体肩膀以上空空如也,首级早已不知去向,房内鲜血流了一地,那浓重的血腥味便是由此而来。
非业道:“这人是郑晔么?”陆通道:“是。”这一个字说出来,听得自己的声音甚是沙哑,也不知道心中究竟是何滋味,似乎有些快慰,又有些失落,更有一股说不出的苦涩之意。
非业转过身来,道:“这人好像不会武功,被人一剑通过了心脏,立时毙命。”陆通道:“嗯,那他死得也算痛快。却不知道是谁杀了他?”非业道:“我看不出来。这一剑寻常得紧。”
陆通忽地想起一事,转身拉上了门,门板上纵横十来条刮痕宛然,那一个图形已经不知所终,不觉冷笑了一声,道:“我看都看过了,这不是欲盖弥彰么?”非业道:“甚么?”陆通道:“郑晔本来在这上面画了一枚‘坤六断’图纹的玄石令,现在却给人刮了去。”
非业道:“郑晔也知道玄石令?”陆通道:“他或许原来知道,只是发了疯后,甚么都想不起来了。你看他在这房里画了这许多图画,我问过他,他却说不上来画的是甚么。”
非业循着他目光向四壁看去,见到墙上宝剑图形,道:“这是岐山派的剑法。郑晔是岐山派的弟子么?”
陆通还是头一次听说郑晔的武功来历,道:“是么?我不知道老疯子练的是甚么,我三四岁的时候,他便给人打成了废人,武功全失。不过……听说他从前是很了得的。”
他站在这小小房间里,只觉得血腥气越来越重,胸中烦恶,忽地拉开房门,大步踏了出去。
非业叫道:“陆通,陆通,你去哪里?”却见他头也不回,施展“拾羽步”的轻功,一路向北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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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三章(上) 。。。
黄昏时分,非业在太湖边上找到了陆通,只见他半躺半坐在高高突起的一块大石上,眼望天空,呆呆出神。非业在他身边坐下,陆通也不起身,懒洋洋地道:“你在那里又发现了甚么?”
非业道:“没有甚么。庙里的僧人和十来个看守的官兵,都给人杀了。用的手法甚是寻常,看不出来门派家数。”陆通点了点头,转头向明月寺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我先前看见那角上冒了黑烟,是你放的火么?”非业道:“是我。我把郑晔的尸身连同那茅屋都烧了。”
陆通道:“谢啦。这可省了我的事,不必给他刨坟了。”非业沉默半晌,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手。陆通回过头来,与他眼光相触,便是一笑,道:“你要问甚么,便问罢。我今天心情好得很,你问甚么管答甚么,保证都是实话。”
非业道:“那个郑晔,到底是你甚么人?”陆通笑道:“我要是知道,那就好了。”坐起身来,道:“不管他是我甚么人,他死了我都开心得很。小非儿,我跟你说,在池州城里那个开赌坊的老爹伍发财,并不是我真的父亲。那个死鬼郑晔,才有可能是我的亲爹。”
非业道:“有可能?”陆通道:“是啊。我生身的娘,是郑晔的一个小妾。郑晔疑心她给他戴绿帽子,把她给杀了,我也没法子去问她,究竟是不是。”
冷笑了一声,又道:“至于郑晔自己么,在没疯的时候,就一直咬定我不是他下的种,赶着我叫小畜生。不过到底没杀我,大约他心里,还是有些拿不准罢?我也希望我当真不是他儿子,这个王八蛋……我和他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不是么?”
非业从未见过郑晔,对这一句问话自然无从答起。陆通也不等他回答,自顾接下去又道:“后来他不知道跟甚么人打架,受了重伤。我娘——嗯,其实不是我亲娘,是郑晔的老婆,可待我当真跟亲娘一般——带了我去看他,这恶贼便要拿蜡油烫我。幸而我娘挡住了,那灯油泼了她一身,烫出了许多燎泡……我那时候年纪还小,可也记得他那凶神恶煞般的模样。我在心里发愿,等我长大了,说甚么也要带了我娘离开了这恶人,再狠狠打他一顿,给我和我娘出气。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亲娘是给他杀了的,否则早给他药里动些手脚,药死了他。”
非业不语,只将他的手又握了一握。陆通续道:“再后来郑晔得了失心疯,疯起来甚么人都不认得。他的主子,叫甚么信王赵……赵……”
非业道:“信王赵煐。”陆通点头道:“是。信王赵煐把咱们一家人都送到了苏州这地方安顿下来。还请了个教书先生,教我读书写字。他妈的,学那些有个屁用?我要是学了些棍棒拳脚,也不至于后来还受这王八蛋的欺侮。”
非业心想陆通平时动辄污言秽语,不折不扣便是个市井之徒,然而其时市民百姓能识得几个大字的便不容易,陆通却颇通文翰,偶尔还能掉几句书袋,与他赌坊少东的身份全然不符,原来便是从这幼时的教养而来。见陆通望着天际出神,问道:“后来郑晔又欺侮你了么?”
陆通点头道:“郑晔这人,没疯的时候是个王八蛋,疯了也一样是个王八蛋,有一天他突然拿了把刀,要劈死了我,我娘过来死命拦阻,这天杀的王八蛋还是在我身上砍了一刀。幸而老子命大,没给他砍死。那天晚上,我娘就带着我偷偷逃了出来。“
他眼望远处,追忆往事,道:“我娘怕信王府的人来捉了我们回去,白天黑夜地赶路,路上受了风寒,以后身子就一直不好。她连四十岁也没活到,可不全是郑晔这狗贼害的?这狗贼害了我两个娘亲,我……我恨不能在他身上捅上十七八刀。可我娘却非要我赌咒发誓,决不能去伤了他。”说着,长长叹了口气,随即嘴角上扬,道:“我盼了这许多年,现下这王八蛋总算是死了。要我说,这报应来得也还太迟,不过总比不来的好。”
非业默然。两人间沉寂了一刻,陆通道:“你为甚么不说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忒也心毒,那或许是我亲生老子,我却一门心思盼他死了?”
非业道:“不是。我是觉得同你比起来,似乎我还算得幸运。我父皇在世的时候,待母妃和我是很慈爱的。”陆通撇了撇嘴,道:“你这是显摆来着,还是安慰我呢?依我看,你爹爹逼你自杀,也没好到哪里去。咱们两个是半斤八两,难兄难弟。”
非业叹了口气,忽地近身前来,轻轻挽住了陆通肩膀。陆通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伸臂相抱。头一回非业并不躲闪,任由他抱住了。这一个拥抱无关情|欲,却是切切实实地慰藉,将他心中那点难以言说的苦涩都安抚了下去。
两人默默相拥了一会儿,陆通心道:“我这时候去亲他的嘴,不知道他会不会发怒?”然而这一刻温熙愉悦,实在不愿意轻举妄动,破坏了这番难得的光景。又觉得只是如这般抱着非业,便有说不出的满足,似乎也不须更进一步。
又过一刻,非业放开了手,道:“你说郑晔在门背后画了一枚‘坤六断’的玄石令,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陆通听他忽然又说回正事,一时心中空荡荡地满是失望,隔了一刻,才道:“大概就是这几个月罢。他从前疯得比现下厉害得多,也从没见他画过甚么。我老爹几个月前在苏州采办,听庙里和尚说他病得快死了,这才叫我来看一看他。结果他非但没死,看样子还好得很,似乎连从前的武功都想起来一些……”想到先时见到郑晔的光景,心中一堵,便说不下去。
非业道:“我从前听简淇说过,有些人患了离魂之症,会在大病一场后,又想起从前的事情。今天的那些人来捉拿郑晔,恐怕也是听说了消息,要在他这里问出玄石令的下落。”
陆通道:“那些人怎会知道老疯子跟玄石令有关?”
非业道:“你先时说了,郑晔从前是信王府的人。当年肃宗皇帝手上共有四枚玄石令,分别赐给了信王府,宁王府,魏国公府和太子东宫。信王府的这一枚玄石令,便是‘坤六断’。后来太子即位,便是如今的睿宗。他向来同信王赵煐不睦,登基不久,便将赵煐削去了王爵,贬作庶人,一应家财没入官中。不知为何,这枚玄石令,抄家的时候却没找出来。”
陆通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