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想道:“有了车,这便动身罢。”一面说,一面颤颤巍巍地站起。陆通伸手相帮,扶着他进了马车,坐在非业对面,想了一想,又点了他身上两处穴道。这才转过身来,一跃上了驾车的座位。
宁慕鹊道:“我刚刚接了飞鸽消息,阿淇他们现在卫县停留,离此不到二十里。你若要帮手,尽管找他们去。”
陆通知她口中的“阿淇”便是简淇,道:“婆婆,你不同他们一起去大理么?”宁慕鹊摇了摇头,望向旁边的田野。陆通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那一头田垄里呼啦啦跑过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嘻嘻哈哈,你追我赶,中间却混着个瘦瘦高高的成年男子,手里拿了个花红彩绿的风筝,大是不伦不类。那人见了陆通,登时笑逐颜开,道:“斌儿,你回来啦,咱们一起来耍!”正是郑晔。
陆通摇头道:“我还有事。”郑晔还待说话,孩子们便七手八脚地推搡他道:“走罢,走罢!快放风筝去!”郑晔一路跑着去了,一面又回头叫道:“你快些再来,我……”后面的话便听不真切。
陆通望着他背影渐渐远去,心中也说不出是甚么滋味。宁慕鹊在一旁淡淡地道:“你救了非业之后,再回来看看罢。”
陆通心道:“宁婆婆同郑晔似乎颇为熟识。”望了望远处郑晔,又望望宁慕鹊,胸中一个疑问呼之欲出:“郑晔到底是不是我爹爹?”然而这句问话却被甚么东西堵在喉间,说甚么也问不出口来,愣了半天,提起手中缰绳,催了一驾。马车辚辚向前,片刻间便将宁慕鹊的身影连同那小村庄一起远远抛在身后,再望不见。
走出数里,便到了官道岔口,欲去找简淇郦琛,便得由此向西。陆通心道:“小非儿的伤原非世间药石可救,宁药神既束手无策,便寻到简淇,也无甚用处。又何必去寻他们相帮?一来一去,徒费辰光。”往东便走。
行到下午,天色转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陆通赶着车继续行路,雨却愈下愈大,万珠垂地,四野成泽,天地间便是白茫茫地一片,再看不清眼前光景。陆通只得将马车驱到路边,停了下来,自己爬上了后面车舆,坐在非业身边。
这马车是宁慕鹊自村庄中寻来,甚是破旧,只过得一刻,顶篷上便有多处漏下水来。陆通见有点点滴滴的水珠不断落在非业身上,车内逼仄,无处腾挪,便脱了外衫,遮在他头脸上方。
无想瞧着他不住冷笑,道:“非业已经是个死人,无知无觉,你给他挡雨做甚么?”
陆通毫不理会,两眼目不转睛,只是凝望着非业。见他脸颊上两三滴晶莹雨水慢慢流了下来,仿佛泪珠一般,当下伸出手为他轻轻拭去。
无想默然一刻,忽然道:“非业究竟是不是你师父?”陆通听了这一句问话,心中一动,想起那时非业在太湖边上要自己拜他为师的神情光景,蓦地里灵光一闪,明白过来:“我那时一口回绝,他便显得那等失望,原来他原本的意思,却是想要我同他永远在一起,便如……便如从前他和他师父一般。”甜蜜和凄楚,一时都涌上心来,将非业紧紧抱在怀中,道:“他自然是我师父。”
无想哼了一声,道:“非业收的弟子,原是同他一般丧德败行,不守伦常。”陆通冷冷地道:“你再多说半句,我教你身上多开三个口子。”
无想冷笑道:“你们禽兽般苟且的事都作得,却不许我说得?掩耳盗铃,莫过于是。”
一语未了,陆通飞起一脚,将他从车舆里踢了出去。无想身上穴道被封,在地下滚了两滚,半身浸在一个泥水塘里,大雨如注,登时将他淋得湿透。陆通自车内望去,却见他脸容平和,甚至颇有几分释然之色,心道:“这老鬼故意说话激怒我,要我踢他下去。——大约他便是见不得我和小非儿。”回身重新抱起非业,只见他衣领微敞,露出颈间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这一场雨绵延不绝,从下午一直下到晚上,犹自淅淅沥沥个不住。陆通见路上泥泞不堪,又黑不见五指,纵使雨停,也实难再行,唯有等待天亮一途。
他心中愁苦,这一夜便显得格外漫长。黑暗之中,但听得雨点滴滴答答打上车篷的声音,仿佛无休无止一般。车厢中阵阵潮气和霉腐气息扑面而来,陆通情不自禁将非业往怀中更拥得深了些,只觉他肌肤冰冷,然而身体柔软,毫无僵硬的迹象。——一时几起了个错觉,似乎自己只消这般再多抱他一刻,再令得他温暖一些,他便会苏醒过来,开始心跳和呼吸。
然而非业始终一动不动。
落在车篷上的雨声渐渐稀疏,终至静默了下来。又过良久,微光朦胧,自各个缝隙间透入车厢,陆通探身撩开车帷,天边已露出了一抹微白。
他向旁看去,只见无想仰面躺在地下,两眼紧闭,一动不动,不由得一惊:“这老鬼别是死了?”跳下车来,刚刚走到他身前,无想忽地睁眼向他看来。陆通吓了一跳,将要探他鼻息的手缩了回来。
无想道:“天亮了么?”声音甚是嘶哑。陆通道:“还没有。”微一犹豫,抓起无想背心,放在车舆的底板上,随即解开了他身上穴道。
无想扒着地下木板,慢慢坐起身来。半明半昧的晨光中,两人默默无语地对坐。过了良久,无想道:“你当真要送非业去芒崃山潜龙谷见他师父,不会后悔么?”
陆通一愣,道:“你说过他师父一定会救他性命,难道……难道不是?”说这话时,不觉声音都打颤了。
无想道:“师父能救活了他,那是不假。只是非业到了师父身边,心满意足,又怎还会要见你?”
陆通心中一松,摇头道:“不会的。”心中默默地道:“他亲口跟我说过,他对师父只是敬爱之情,便是找到了师父,也要和我在一起。”
无想见他神情,猜到他心意,冷笑道:“他许多年寻不到师父,心灰意冷,才被你个小滑头乘虚而入。当真他神智明白,又怎会要你作伴?你也不找面镜子照照去,你人品相貌,武功才学,可有哪一点及得上咱们师父的半分?便是天上的凤凰和地下的蛤蟆,也没这么大的分别。”
陆通抱着非业的手臂紧了一紧,道:“不错,我是没得跟你师父相比,可非业欢喜的却是我。”
无想冷笑道:“你道非业同你上床,是欢喜你么?那是他修炼冥灵春秋,到了要紧关头,打不破最后一个大关,情欲难遏,无法自己而已。” 他本来甚是沉稳镇定,然而不知为甚么,见到陆通抱着非业的亲密情状,便觉说不出地刺眼难受,只想说些甚么话来令他难过,说了这一大通话,惨白的脸上渐渐漾起奇异的潮红。
陆通欲待辩驳,随即便想:“小非儿待我情深意重,我心里明白便是,又何必要这老鬼知道?老鬼身上动弹不得,便想说话激我,老子可不去上他的当。”只哼了一声,道: “你知道甚么!”
无想道:“我修炼冥灵春秋的功力比非业深得多,又同他交手数回,他身上内息情形,我自然一清二楚。”顿了一顿,慢慢地道:“冥灵春秋是天下最艰难凶险的内功,不但要根骨奇佳,还要摒情绝欲,清心守身,其间只消一个把持不住,便有走火入魔之虞。非业在这门功夫上从没吃过甚么苦头,那是因为他从幼年起始练功,到十三四岁情根初兴之时,玄功已有大成,欲念未起便为其所克。然而他年纪渐长,情欲无可宣泄,愈积愈烈,他又不懂这其中关窍,不会自行运功化解,到头来欲令智昏,这才铸成大错。”
陆通道:“一通鬼话!你练了这功夫七八十年,也不见你欲火焚身死掉。”蓦地心中一凛,道:“你知道这门功夫的禁忌,也知道化解的法子,是他师父……你师父告诉过你的,是不是?”
无想道:“又何必要他来告诉我,我才知道?我练这功夫,同非业那时相比,难易相去何止天壤。他是浑浑噩噩地练成了,一般的年纪上,我却刚刚才得开始。我其时已知人事,练得一年半载之后,便情欲缠困,不晓得多少次内息走岔,苦不堪言。那些日日夜夜的煎熬,嘿嘿,怕是他永远也想象不出。”
他眼睛望着东方慢慢变得明亮的天空,道:“那时候师父待我还是很好的。我练功走火,他便在旁运功襄助,帮我打通淤塞的关节,几天几夜也不歇息。他自己是在二十岁后才练这功夫的,对其间绝难之处领悟极深,教会了我不少运功抗衡的窍要,纵是如此,我功夫的进境终是极慢,到了二十岁时,仍是打不通第一道玄关,再加上我容貌日日有所变化,师父……他终于弃我而去。”
陆通听到“我容颜日日有所变化”一句,不自禁地便往非业脸上看了一眼。无想道:“他走了以后,我忽有所悟,竟然便冲破了一处最艰难的窒碍。以后我日日夜夜,勤练不辍,终于在三十五岁的时候,练成了这功夫。不过他是没能看到,便是看到了,也不会在意,因为我年纪大了,容貌和少年时候有了很大分别,再没有可以让他想起那个人的地方。”说到这里,语气中说不出的惨伤之意。
陆通不觉沉默下来,过了半晌,才低声道:“你的侧面,还是和……和他很像的。”无想一怔,随即冷笑道:“那又有甚么用?天下人多得很,要找一个容貌有几分酷肖的少年,总也找得出来。那个关施,只有一双眼睛同他略微像一些,他便教了拾羽步给他,哼哼,当真是慷慨得很哪。”
陆通道:“关施是谁?”无想斜眼看他,道:“到这时候,你何必还要假痴假呆?非业不会拾羽步,你一身功夫,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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