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子羽也不追,他把手帕收好,大步往法场外走。
众人十分忌惮满手血腥的宫子羽,纷纷让开路来,不一会,他就离开了法场,消失在林三宝视线中了。
19。
处理完海晏青一案,海宴平也该回朝廷复命了,临走那天,商清乐跑来找他,问他是不是真的不能带他走。
“你不用收我入府,我只到昭岚城寻个戏班演出,你仍然像现在这样来看看我就好了,可不可以?”
海宴平神情淡漠,“我问过你,你说不介意的。”
商清乐便不再说话,他只走过去抱了抱海宴平,海宴平叹口气,也回抱了他。
这一刻,商清乐好像能明白为何宫子羽那日舍得放下锦澜城荣华富贵,去当一个压寨夫人了。
海宴平翌日起行,商清乐没来送行,远远的楼台上传来了一阵锣鼓声,竟是精神抖擞的铁马战笳声。
海宴平摇着头笑道,“不是这样的神韵,何必要勉强自己呢?”
随行的林三宝回道,“明知道是勉强,也要演一次,人家说戏子无情,倒也未必。”
“哦,你是说的哪一个戏子?”
“没什么。”林三宝转个话题,“你让我去铜口,有什么目的?”
“铜口的城池机关与皇城机关是同一个工匠设计,你把铜口机关详尽结构给我摸清楚,即使不是同样的,也必定有参考意义。”
海宴平说完就放下了车帘,林三宝也策马来到车辇前开路,仿佛刚才只是闲谈。
却说那日宫子羽离开锦澜城后,也说不准自己该往哪里去,便折了根树枝放地上,看倒向哪里便哪里,最后竟是上了一只货船,来到了京城附近的一个热闹市镇。
宫子羽盘缠有限,便跟一个客栈的掌柜打商量,说请掌柜允许他在客栈里卖唱,每日得来的赏钱在交了房租以后再分他一半。掌柜打量他容貌俊美,即使唱得不好,卖卖脸面也能赚钱,便答应了下来。
不想宫子羽这一卖唱便把客栈变成了戏台,来的茶客都拍手叫好,有人问他名号,他便说了,“我叫宫子羽。”
这里距离锦澜城千里之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大家都叫宫子羽作“宫老板”,不少戏班来请他加入,但都被他拒绝了。
他一个人唱,喜欢唱什么就什么,若进了戏班,少不得又要左右兼顾,反不自在。林三宝曾经叮嘱他怎么自由快活便怎么过,他可不敢违抗他最后一点心愿。
宫子羽便在这里过起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日子,得空了他也写两个本子,不会度曲,便把旧的曲牌填新词,但他文采有限,想来想去都是那些陈旧的深闺怨调,写不出豪侠气概,渐渐就有点烦躁了,几天几夜地苦思冥想,直到实在交不出房钱,才逼自己到楼面卖唱。
这天,他又满怀忧思地在大堂上唱着思凡,唱到那一段“只想下山寻个少哥哥”,便想起了林三宝,顿觉气郁心悸,掐着胸口停了下来。
“咦?宫老板,你没事吧?”本来听得连手指都在敲节奏的茶客们连忙好心询问,“你脸色很苍白啊?生病了?”
“我,我没事,谢谢各位。”宫子羽深呼吸一口气,正打算继续唱,就被一个看来三十出头的先生握住手腕把了把脉,“柳先生?”
这位先生叫柳重书,常常来这里听宫子羽唱戏,宫子羽听小二说他是教书先生,却不想他也会把脉看症,“忧思伤神,气虚心悸,这一折思凡可是极考功夫的,中间全无休息续气的空隙,宫老板,我看你还是休息一下吧?”
“这……可是我……”宫子羽今天的赏钱只够还昨天的房钱。
“放心吧,宫老板,我们不会让掌柜把你赶走的。”其他老茶客哈哈笑起来,纷纷掏了一些碎银子来放在宫子羽面前,“我们就爱听宫老板唱戏,那些戏班里的花旦,唱起来扭扭捏捏搔首弄姿,哪有宫老板的神韵!”
宫子羽看大家热情,便不推却了,“那宫子羽便多谢各位了,过几天宫子羽再在这里开锣鼓,保证不再拆台。”
“宫老板,我送你上楼吧。”柳重书道,“我给你写个方子,你按着这方子煎药,好好休息一下,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光天化日,宫子羽也不觉得柳重书有歪心,便答应了,“谢谢柳先生。”
柳重书扶宫子羽回了房间,便到书桌前拿起纸笔来写方子,可他一到书桌前,便看见了一堆被宫子羽揉成一团的纸张,他把它们展开来,发现是些戏文似的词儿,“宫老板,你还自己写本子啊?”
“啊,先生见笑了!”宫子羽连忙把那些纸张给抢过来,不由得脸红了一下,“我这种下三滥的人哪敢写什么东西,不过想写个新故事而已。”
“宫老板,你介意告诉我这个故事吗?”柳重书刚才看了片言只语,却也被其中深沉的感情给震撼了,便追问了起来。
“咦?”
“实不相瞒,其实,其实我偶尔也写写本子,希望能写出更多让人感动的故事来。”柳重书搔搔头发,已近而立的大男人竟有点羞赧了起来,“可是,可是写得没有感情,戏班都不想演……”
宫子羽扑哧一下笑了,“你当真想听我这故事?”
“愿闻其详!”
宫子羽拉了把椅子坐下,揉了揉眉心,“这事啊,要从一个山寨头子无端端把一个水性杨花的小戏子给抢了回山寨说起……”
宫子羽说得很慢,柳重书却不着急,他能看出宫子羽在认真思考适当的词语,应该也隐瞒了一些细节,可这正是真情的体现,如果是随便就能和盘托出的事情,便不会让人如此深刻地记挂着了。
大概过了一炷半香的时间,宫子羽才把故事说完了,他倒了杯水润喉。
柳重书在这个故事里沉浸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宫老板,你这个本子……恐怕不能演啊……”
“颠鸾倒凤的本子,当然不能演了,”宫子羽也不在乎,“我只想把它写下来,我自己唱一唱就好了……哪怕没有人听,也想要唱一次。”
柳重书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宫老板!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让我写这个故事吧!我不敢说能写出你所有的心情,但我会尽力让听的人都为这个故事感慨,希望这个故事还有后续的!”
“柳先生?!”宫子羽被柳重书突如其来的坚决吓了一跳,刚想说不必勉强作这种不登台面的文字,柳重书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似乎是急着回家写本子去了。
这世界上啊,就是有许多为不同事情而莫名痴狂的人。宫子羽笑了,摇摇头,把那些写废了的纸张叠好,收进最底下的抽屉里。
柳重书急急往家里跑,心中一阵阵狂烈的跳动,宫子羽的故事让他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人事。
宫子羽说,山贼头子自己不知道,他老是看着看着他说话就呆掉了,就那么直愣愣得看着他,如果是在吃东西,便会连咀嚼都忘了,待他往他看来,才会轰一下地红了脸,急急低头躲避。
宫子羽说,每次他一唱曲子他便叹气,深深浅浅,皆无缘由,他问他为何,他便说觉得听着觉得很难过,无论他唱得多么热闹喜庆,他总能听出他真正的感情。
宫子羽说,明明他只是个让人玩/弄过千百遍的戏子,他却总是把他当作干净的人来看待,从不对他有一丝过分举动,哪怕亲眼看见他与别的男人交/欢时多么淫/荡放/浪,依旧会默默地为他擦干净身体,给他一夜好眠。
柳重书扶着一棵大树喘气,他记起了从前也有这么一个少年,和田美玉般的容颜,举手投足都是威仪,却总在他跟前无端发痴,打翻案上墨砚,听见他操琴弄曲,便会皱着眉头问你为什么不开心。
就连他遭受欺凌以后,他也如同那山寨头子一样,只是默默地给他清洁,仿佛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从何而来一般。
柳重书捂着头痛苦地沉哼一声,似乎还能看见那个十五岁的少年捧着一张小脸傻痴痴地看着他。
他喊他,太傅。
宫子羽这晚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跟柳重书说起了林三宝的关系,心里总像缺了点东西,即使自渎过了也仅有疲倦并无睡意,他索性起了身,推开窗户看夜色。
十五刚过,月亮圆得吓人,几缕乌云飘过,勾出似龙非龙的形状。
宫子羽想起了林三宝眼角的刺青,他说,那是蛟。
他忽然皱眉,林三宝出身山寨,粗人一个,怎么会懂得蛟龙角龙应龙这些文绉绉的说辞?
往日他没有在意,近日苦思曲调文辞,才对词语的选用有了微妙的揣度。
林三宝突袭凌云寨时所用的方法,也分明不是一般山贼抢夺地盘用的厮杀方法,还有,暗杀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难道不是他最不齿的吗?
宫子羽越想越不对劲,他皱着眉头回到床上,把自己卷进被子里去,强迫自己入睡。
他不愿意怀疑林三宝,他不愿意连林三宝都怀疑。
一夜恍恍惚惚,宫子羽撑到天色微亮,才稍稍合了一会儿眼,可他还来得及睡得踏实,就被一阵惊天动地的拍门声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宫老板!宫老板!我做出来了!我做出来了!”
20。
只听见柳重书在门外喊得既亢奋又凄厉,宫子羽一头黑线两眼青黑,只得无奈起床,给他开了门。
不想柳重书比他更狼狈,眼底青黑不说,还满头乱发,衣服上沾满了泥水,就只有手上一叠纸张是干净整齐的。他兴冲冲地跑进来,激动地把曲词塞到宫子羽手里,“我写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字好像会从笔尖冒出来一样!我从来没写得这么顺利!宫老板,你快看看,看适不适合!”
宫子羽没想到柳重书竟然熬夜给他写本子,心里非常感激,连忙请他坐下,跟他一起对词,他拿着曲词慢慢地合上调子唱,唱着唱着,鼻子一酸,竟落下了眼泪。
柳重书慌了,手忙脚乱地问,“怎么了?写得不好吗?我改!你说哪里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