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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扬的怨恨愈深了……那天一个懦弱的决定害了舒扬,也害了他。不论舒扬是否他的儿子,他绝不该将他拱手送出的。他悔得心裂肠断,也是徒劳……他活该被舒扬——自己的儿子——恨上一辈子,是他活该……
他勉强定定神,扯住简炎,沉声警告道:“你不要命了吗?里面全是越谈的部下,你二人……”
简炎浅笑打断:“我是来祝寿的,又不是来打架的,再说——”他将裴迹上下打量——“你不是最盼着我死的一个吗?”说着又向内走了几步。
裴迹脸现怒气,贴身上拦,未及说话,舒扬已踏步而前,袖中隐闪着刀刃银光。简炎斥着“不得无礼!”转向裴迹道:“越谈转瞬即至,我是来和他了结些旧账的,裴兄可不——”
“越门主到——”唱名的小厮洪亮的声音传遍整个院落,纠缠的二人一惊恐一坦然的望向大门方向。惊恐的是裴迹,坦然的是简炎。面无表情的是舒扬。
裴迹头回感到人的脚步声有杀死人的效果,越谈那微不可闻的步伐一声声木桩般打在心头,激得人心绪纷乱。回看简炎,他却是漫不经心,而舒扬更是满面的不以为然。
“人都到齐了么?裴护法呢——”回廊那端传来的声音戛然而止。一身憔悴灰衣的人目光投落在十丈外含笑而视的简炎身上。越谈目光触到他一旁峭然而立的裴迹,寒光显迸,面上闪过青影,转而长笑道:“稀客,稀客!裴护法,既有远客驾临,何以不早些知会与本座?”他表现得甚是轻松,但那声笑许是转得急了而听来有些生硬。
越谈举步上前,看似平常的步法中隐含着玄门至道,气贯奇经八脉,将五脏六腑护得严密。他立定在简炎身外一丈处,右手背后,颇亲和的道:“简兄,好久不见。”他身后的两人却是张牙舞爪,像随时要冲过来。
简炎只如不见,笑道:“确是很久没见了。不过,越兄倒是丝毫未改。在下是来祝寿的,身上没捆火药,越兄何必拒人于千里外?”
越谈有些尴尬,背在身后的右手放下身侧,一会又背了回去,冷笑数声不答。裴迹暗叹,张臂道:“请。”简炎向越谈颇有意味的笑着,偏让开身,道:“越兄请。”
越谈的目光在简炎和裴迹身上转了几圈,冷冷一哼,倏然举步,两个随从狠瞪简炎一眼,跟了上去。简炎走在他后面,凑到裴迹耳边快速压低声道:“这小子比从前还跋扈呢!”裴迹只会苦笑,他身为主人本因领客,可他一看到舒扬心中即时烦乱忧痴,哪顾得上那许多礼数。
舒扬低垂着头一声不吭的跟在简炎身后,陶褐色的劲服配着青黑的束腰,简易的线条勾勒出年轻挺拔的身躯。发髻精神的绑在脑后,梳得纹丝不乱,全身上下透着股干净的少年人气质。唯有……一脸显而易见长久不曾打理的淡青色胡须,使之打了个折扣。
裴迹心中伤感,一叹,自语般道:“当年你娘是最爱干净的。”舒扬闷声一哂,加快脚步。
裴迹上前拽住他手指,舒扬愤然摔开,回头怒目相视。裴迹因他眸中浓沉难化的恨意而怔,舒扬趁势脱开。裴迹大恸,又急又恼,冲口道:“你可以不信我的话,难道你连你娘的话也不信?舒扬!你娘生前一直念着你的名字,你就要如此辜负她。你看,这不是你的——” 裴迹从怀中掏出个银灰色的命牌,上面歪歪斜斜刻着一排小字,夜色昏暗下一时也看不清。
“我娘没死!!”舒扬倏地转身,几乎撞在裴迹身上。“你是个什么东西!胡编乱造!我娘没死!我娘不是丑八怪!”一语掷落,众人俱怔。
舒扬微张着口,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裴迹看着他,不是震惊生气,而是深切的怜爱悔恨。简炎看他们一眼,漠然向宾客聚集的前院走去,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他?
“你娘自然不丑。”裴迹想上前揽着舒扬,又怕他拒绝,却终将银命牌塞到了舒扬手中,“收好,这是你娘生前交给我的,现下我把他给回你,你收好。在我心中,你娘是世上最美的女子。你和她长得真像……她成了那样子,是我害的,不关他人……”说到后来,已哽得接不下去。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舒扬无意识的紧攥着命牌,一阵虚弱的茫然,突然疯痴的喊着,“我没见过娘的模样,我没见过……”他复又狠瞪着裴迹,切齿道:“我娘没死,你再胡说,小心我不客气!”猛转头,逃命似的跌跑开。
裴迹哀痛的摇头沉叹,紧步随上。究竟为何舒扬不肯认他?为何不肯信依兰已死?为何……
18
“不对……这……怎……”越谈等众人阴沉着脸站在前院的台阶上,目瞪口呆的俯瞰着喜气洋洋的筵席。原该嘈杂淆乱的地方此下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人尚在——只是不动了。
百余个人——尸体——或趴或卧或坐或倒,在桌上、地上、椅上、同伴身上。仍维持着生前的表情,笑的、怒的、嗔的……栩栩如生的模样在黯淡的夜色和摇曳的烛火下尤为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四下除了他们一行人,别无气息,只余鬼“气”森森。料峭的寒风不再是热情下意外的凉爽,反成了阎魔忠实的喽罗,吹得人背脊透凉,冷汗涔涔。
“你!是你!”一人惊惧的叫着,是越谈其中一个随从,凄厉的声音喊得人随之颤栗。他指着简炎,现出愤恨恐慌,边喊边退。“是你下的毒!”
简炎镇定如恒,不予理会那人的质疑,向越谈道:“你的人里有奸细。”
越谈面如铁石,一字一顿冷冷的道:“当然有!否则怎会让你得逞!”杀气已从字里行间泄露。
简炎回瞥见裴迹低头不语,走了过去,越谈等以为他要逃,立时摆出阻拦的态势,简炎哂笑,与裴迹四目相投,眸光深注,缓缓道:“你信不信我?”
裴迹只是平静的看着他,清眸微转,环绕着他的深潭,一圈又一圈,仿佛要在里面捞出浊色。然而他摇头,简炎心中一沉,只听裴迹道:“简炎不是这样的人,他不必用毒。”简炎登时轻喜,听到后一句,嗔怪的睇他一眼,心中却是大慰,只要裴迹信他,天下人弃他、疑他又如何?
越谈完全不受他们眉目传情的感动,狞笑道:“那么敢问简兄,是何人能在瞬息间毒杀百余名高手,而不被察觉?”
简炎无奈的笑道:“哪有人巴巴的跑来做活耙等着给怀疑的?”暗骂越谈愚不可及,蠢不待发。
越谈沉吟不语,他身后的随从甲斥道:“那也未必,苦肉计向来好用得紧!”
简炎未答,一直沉默的舒扬冷笑道:“我们要有灭门杀人之意,又何必亲来,只要等你们醉生梦死之际,一把火烧了庄子便是。这等下作的手段,也只有你们这些狗腿子才想得出!”两个随从勃然大怒,抽刀眦目欲待上前,被越谈一臂拦下,淡道:“此等时刻,决不可起内讧,需得尽快查察清楚真相。”说了这话,便是信了简炎。
简炎正待答话,院墙外一阵骚动,听来竟似喊杀拼抖之声,众人失色看过去,只见一道黑影翻过墙头摔落在地。裴迹等大惊,难道此时有敌来攻?
身旁光影一晃,舒扬抢上前去,却是扶起了那人,急切的道:“柳叔,怎么了?”柳江单膝扑跪倒在简炎面前,悲声道:“公子,少林、武当、峨嵋、昆仑、崆峒联众来攻,已将此处团团围住。我等奋力赶回报信,还是来迟一步。阿杉……阿杉他们……”语不成声。
简炎合目数息,长声一叹,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常日的明澈。“来了多少人?”那映照着半天赤红的火把亮光已然昭示了来数之众。
柳江克制着悲痛,勉力道:“少说也有三四百人。此处易攻难守,没有任何设防措施,他们——”
“宇竭妖人,你等已被包围了!若是此时弃暗投明,除杀妖众,尚可将功折罪,还你等一条生路。否则定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简炎等冷笑。
越谈的两个随从忍不住破口大骂,愤慨不已。简炎向越谈讪笑道:“这喜宴还真是热闹呢。”又朝着裴迹道:“你四十寿辰有这许多人为你庆贺,你可心慰了。”转见舒扬红着眼望着大门处,一双手捏得死紧,瞠目欲狂。
简炎低叱道:“不得胡来!”舒扬目光如电,直视他怒吼道:“阿杉他们随你多年,忠心耿耿,他们为你而死,你半点也不伤心吗?!”简炎寒冰也似的看着他,终于,舒扬急喘几息,忿忿转头,不再言语。
简炎暗松口气,见裴迹眉间盈着哀痛,不由得怜惜,上前目光相询。裴迹叹道:“我不该叫阿才他们出去察看,唉,本来是为了防你的。”两人相对无言。
墙外的劝降声再度响起,柳江道:“适才我们冲进来报信,刚开始每一层守得水泄不通,临近宅子了,反放我们进来似的。”
裴迹苦笑道:“把人赶往一块儿,不是更方便他们下手么。”
“且毒发时间将至,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简炎漠然接道。
“只是他们算差了……”舒扬冷笑。
“没想到我迟到这么多。”越谈说完,众人面面相觑,哄然而笑。生死之际,过去的恩怨相对似不那么重要了。
“……将你们困个十天半月,我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墙外的各路人马似已有些恼羞成怒。
随从甲——名为阿季,颓然道:“要是有条地道就好了。”柳江不耐的瞪他一眼,差点脱口骂出。
简炎一声暴喝,登将外面的杂音压下:“本人简炎,有本事和我来单打独斗,一场定胜负!我们若输了,自然束手就擒,你们输了,就滚回你们的老窝,打扫干净等宇竭门人来拜山!”
“简施主,回头是岸,切莫欺人欺心啊。”声音并不甚大,却绵绵细细传入前院,犹如细语在耳。
越谈讶道:“是岑木禅师。”话语中颇有宽慰。众人不解,裴迹耐心解释道:“岑木禅师心胸宽大,备受崇敬,或予我们是一线生机。”
简炎三人互视良久,眼中透出坚定之意,偕同走向大门。绕过照壁,紧闭的大门上从门闩上滑下一道血手印痕,一人倒毙在门下,正是阿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