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红了眼的严尚被这熟悉的呵斥声拉回一丝清明。
“孽子,国破家亡之际竟对同胞狠下杀,还不束手就擒!”
严尚狂笑道:“同胞?同胞算什么?你身为人父,却以亲子为饵骗恭渠入圈套。你身为人臣,却伙同叛贼谋划将太子送给北夷畜生!”
“我严家满门忠烈,那禽兽却将你……将你……我严家男儿怎能受此大辱!”
严尚怔怔地看着父亲——原以为自己和恭渠的感情是藏在彼此心里的秘密,没想到早已被他们看在眼里,而且看成了一番龌龊不堪的光景。然而他知道,就算此时说一切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父亲也不会改变初衷。当父亲投奔议和派时,他父子二人就已分道扬镳。
枢密使愤恨不已:“为报家仇,我必将他送到北夷王手中,让他也尝尝你所受的屈辱!”
严尚看着怒发冲冠的父亲,醉梦阁中的情形历历在目,不用刻意猜测都能想到恭渠一旦落到北夷王手中会遭受怎样的屈辱,那种事情,决不允许发生。
“父亲,你教我忠君,我能做到的,就是忠于太子。你当初送我去做太子伴读,难道不知会有此结果?身为臣子,我决不能让他落入北夷王手中,他若受半分折辱,于我而言,不亚于凌迟之刑。”严尚看到前面的队伍越行越远,不禁焦急难耐:“父亲,请让开!”
枢密使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严尚,哑声道:“杀了我,你才能带走他!”
严尚望着须发花白的父亲,赤红的眼中突然落下泪来。
恭渠,你说过,这条命,本来就是他给的,能为他多做一些就多做一些。可是我没有你那样的胸襟,我做不到你说得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无论如何,我都决不会让你落到北夷畜生的手里!
佩剑出鞘,寒光如霜,眨眼已是血溅襟袍——和自己体内一样的血。
议和派的精兵纷纷退开,没有人再敢上前阻止这个挥剑弑父的罗刹。
厮杀变成了屠杀,当严尚伸手夺过恭渠,骤然发现他尚有呼吸时,屠杀也戛然而止。
剩余不到三成的士兵趁机落荒而逃。
严尚抱着恭渠,神智恍惚地朝西边逃去,被原本在半路等待接应议和派的北夷军发现,本能地逃着,不知何处是终点。
一整夜战斗、奔逃,黎明时,精疲力竭的严尚看到了终点。
茫茫西海,碧波万里。
恭渠仍未醒来,严尚将他背进了一个临海的隐蔽岩洞,轻柔地拭去他脸上的血污,触碰着他滚烫的皮肤,从腰间拔出佩剑。
“恭渠,我说过,不会让你有求死不得的机会。我如果我做不到,就拿这条命赔你。所以,等我回来。”严尚用力地抱了抱恭渠如被火焚的身体。
海水拍打着岩石,海浪溅进洞中,打湿了恭渠的身体。
严尚凄然一笑,悄然离开,折返迎敌。
至死,方休。
……
盛君不等看完,把芥子塔交还到小蟠手中。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余岩刚被做成灵偶的时候没有记忆,那并不是因为老道的法术出来差错,而是因为他不愿意记得恭渠。因为……是他把恭渠引入了圈套,是他把恭渠独自留下。为了恭渠,他屠戮同胞,甚至丧德弑父,为了恭渠,他死战北夷,最后却仍失了承诺。
小蟠第一次看到盛君流泪,然而却无心劝慰,因为盛君把芥子塔交还给她的瞬间,一滴泪落在了塔身上。
镇魔符,破了。
第十一折《破煞》
怎么办!
小蟠惊慌地看着盛君,芥子塔的塔身已经完全被煞气染黑,周围游荡的亡灵受到了影响,开始变得狂躁起来。
“盛君,我们只能去找他师父了。那个老道会不会在翠红阁?”
“恐怕他暂时不会再去找那个雨浓姑娘,但是它会给我们领路。”盛君指着天空。
小蟠仰起头,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通过灵念直入脑海。
“救命啊!我不要死啊!我还没有找到雌雕生蛋啊!”金雕歪歪斜斜地从天空扎下来,仿佛翅膀失去了控制,朝着盛君扑过来。
小蟠恍然道:“忘了它是余岩的言灵使,余岩出了状况,它也不好过。”
盛君挥出一团灵力托住金雕,这才看到金雕的胸腹部飘绕着漆黑的煞气,为了与之抗争,金雕几乎奄奄一息。
小蟠提起金雕歪在一边的脑袋:“你还有救,如果你能带我们找到他师父的话。”
“他师父在翠红阁……给雨浓姑娘赎身。”金雕扯着脖子嚎了一声,目光扫过漆黑的芥子塔,浑身抖得掉了不少毛。
“果然是怕我们去找雨浓的麻烦,只是没想到促成了他为雨浓赎身。”小蟠啧啧点评道:“那老道究竟把雨浓当成什么啊?”
金雕哀怨地看着小蟠:“龙女,能先解决你手里的问题再关系那老头的感情吗?”
小蟠龇牙。
盛君向小蟠伸手道:“芥子塔给我保管,我应该有办法让他稍微冷静一点。”
小蟠有些担心:“煞气太重了,我怕你压制不住。”
“不用担心,交给我。”盛君在小蟠犹豫的目光注视下,拿走了芥子塔,在触碰到塔身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嗜血的煞气直袭心脉。
“盛君?”
“小蟠,带着金雕去找余岩的师父!”
盛君抵挡住煞气的冲击,腾空而起,直奔盛京而去。
小蟠提着飞不起来的金雕紧随其后,心里惴惴不安,却又不知该如何传达这样的心情。从认识盛君开始,几乎没看见过他有大喜大悲。他永远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仿佛没有锋芒,却又质地坚硬。遇到余岩后,盛君收敛得不被人知的一面渐渐显露出来,但这样真的好吗?破了当年的魔障就能成龙?现在的一切,会不会成为新的魔障?
盛君有些气血不稳,尽管现在能抵御煞气的影响,然而刚才那猝不及防的瞬间已经有一小部分煞气侵入了体内,翻搅出一些深藏得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的心绪。
当恭渠还是三皇子时,因为母妃早逝,他自知无力争夺皇位,默默退开,却并不能让兄弟们完全放心,皇宫里永远不缺整治人于无形的法子,他也曾一一领受,只是念佛般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才没有自残自杀,也没有被逼傻逼疯。但皇子终究是皇子,与生俱来的骨气与傲气始终不曾消泯,这也是痛苦挣扎的源头,他却宁愿清醒地痛苦,也不愿昏聩地屈服。
痛苦酝酿出的愤怒和杀意并没有因为登上太子之位而消失,但也没有因为位置的变化而爆发。太子的宝座,建在风雨飘摇的孤楼上,太子的东宫,建在千疮百孔的政权上。这个位置交给他,并不是对他治国之才的肯定,而是对他作为傀儡献祭的肯定。册封那晚的贺宴上,他举着酒杯,笑着接受每一个来敬贺的人,把自己灌醉之后,他梦见自己弑父杀君,梦见自己屠尽朝堂。
恭渠被自己的梦吓醒,还来不及反省熟读圣贤文的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凶暴的一面,严尚出现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严尚并不愿意进宫做太子伴读,他也能猜到,枢密使力荐独子的原因是要在他身边安插暗子,但这一切都不妨碍他对严尚的欣赏,这个和自己同龄的人有着比任何人都干净、直率的眼睛,这让他头一次想要付出。
恭渠为严尚付出了不肯轻予他人的感情,得到了回应,却也因此让严尚因为忠心与衷情,万劫不复。到最后,严尚那双进不得灰揉不得沙的眼睛,被血模糊——有他父亲的血,有他同胞的血,更多的,是他自己的血。严尚拼尽所有,最终仍是一无所有,他放不下罪孽,解不开心结,怨恨与无奈,挣扎和悲愤,最终累积成了这滔天的煞气。
怎能不恨!
盛君紧紧地攥着拳头,他不想也不能压制余岩的煞气,他能做的只有感同身受,无条件无限制地接纳余岩的煞气。
“你不需要怨恨严家,怨恨朝臣,甚至怨恨自己,因为所有这些怨恨的根源,都是恭渠。没有恭渠,一切皆会不同,至少,你的骄傲能在抗敌的战场上保全。”
“怎么能没有他?严尚此生怎能没有恭渠!”
“严尚已经死了很多年,现在的你叫余岩!”
“不管严尚有没有死,不管余岩算不算生,哪怕剩下一魂一魄,也只有恭渠!”
盛君默然,不知道听见这些话是该高兴还是无奈,不知道让余岩想起身为严尚时的往事是正确还是错误。时间无法倒退,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他只想……
盛君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芥子塔内的景象,余岩的身体竟然在崩溃!
余岩站在塔中仰望穹顶,双眼血红,白发狂舞,漆黑的煞气不断从他的身体中涌出,浓雾般弥漫开去。那具早有裂痕的身体如暴晒后的泥墙般块块剥落,红色的符篆因此变得残缺不全,失去了原有的灵力,令煞气更加肆无忌惮地涌出。
天色初明,盛京的城墙出现在了肉眼的视野中。
小蟠突然飞到盛君前面,转身拦住了他,焦灼地说道:“芥子塔快撑不住了,不能带着它进城!盛君,我去找那老道!你去涵浪江边的悬崖上等我们!”
不等盛君应答,小蟠便提着金雕朝翠红阁飞去,没有注意到盛君袖口处露出的鳞片已经变成了墨玉般的色泽。
翠红阁。
白胡子老道仍是以那个容貌寻常的中年男人模样站在雨浓面前,牵着她的手道:“我已经替你赎身了,为什么不走!”
雨浓轻声笑道:“若此生你不来找我,这就是我沦落风尘的最后一世。可你还是找到我了,来世我还要再经历如此一生。你现在替我赎身,来世还要来找我,再替我赎身,让我永生永世都挣脱不了这风尘之命么?”
老道惊恐地望着雨浓:“你……你还记得……”
雨浓苦笑道:“轮回三世,我一世未忘。”
“那你为何还要见我!”老道哑着嗓子吼道。
雨浓挑着凤眼,露出一抹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