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季斐然又开始混日子。世间甲子须臾事,常老头子的新一次寿筵又将到来,宴会完了以后,还是宴会。不过是常老头子养的小王八成亲,满朝大臣都得去的。
常及面子海,摆了几十大桌子,几百小椅子,请的官员还都是三台八座。季斐然一进了中堂府,成了一群肥大象身上的跳蚤,巴巴儿的跳出府邸,回家睡懒觉。
常府看去也没什么银子,摆了一堆人,则似要吃空之。宅子主人笑脸常开,在季斐然眼里,是仁慈中带着些狡诈,狡诈中带着些奸诈。常及的哈巴狗凌鼎元凌驸马凌王八端庄傲然,整一个释迦牟尼。
人来人往,再冷的天都给弄得像个活炉子。季斐然摇着扇子,举目望星空,忽然觉得夜色特别孤寂,特别深沉,于是学别人叹了一口气,颇伤感地吟了一首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诗未吟完,已有人将手按在他的脑门上。
朝廷里,除了颤抖王,没人敢这么招惹季斐然。季斐然又叹一声:“我瞧这月色,真是断人肠哪。”归衡启道:“我瞧这季大人,风湿犯了。”季斐然道:“你就没点正经,我正在惆怅呢。”归衡启搬了板凳过来坐着,学季斐然翘了小腿儿,人五人六地说:“惆怅就好,我就怕你不惆怅,一脑袋扎进去,拔也甭想拔出来。”季斐然道:“归大人想多了。”
常及和小王八到处敬酒,常及的脸白生生干巴巴,老说自己醉了。小王八的脸红通通粉嫩嫩,老说自己没醉。后院似个棺材,乒乓叮咚直打锣,闹得像炸开了锅。
归衡启偏偏给季斐然传染了,在最不深沉的环境里,摆了个最深沉的造型,只手撑着额头道:“斐然哪,归叔叔年纪也不小了,有些话,不得不说。两一样重的碗水,左加点歪了,右加点还是歪了,可你非得加它,想要端平,比摘星还难。想想吧,还是齐小祚最好。”
季斐然手中扇子停了停,俨然道:“这人世间,无人能顶戴齐祚。”归衡启道:“这么正南巴北地和人讲话,季大人这是第几回呢。”季斐然笑道:“我是打掌子的西瓜皮,严肃不来,严肃不来。”归衡启道:“季大人总算不为齐将军伤神,也是件好事。”
季斐然摆摆手,竟不知如何接口。归衡启道:“你说的没错,这人世间,无人能顶戴齐祚。却有人能超越齐祚。而那可能超越齐祚的人,偏又是你要不起的。”季斐然道:“归大人最近说话的调调,和子望还真是像极,一根棍子决计通不到底。”
归衡启叹道:“我是怕你接受不了么。齐将军离世太久,你若还天天想着念着,老归我都得送你看大夫。你要来第二春,我举双手赞同。可你偏生选上游子望,心寒~~心寒呐~~”
季斐然盯着愣神儿,半晌才摇摇扇子:“不能与之结厚,这一点斐然明白。不过子望待我不薄,且与他接触频繁,确是因为他十分健谈。”归衡启道:“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担心你想了一些不该想的,那是真的呜呼哀哉。”
季斐然弄白相道:“子望欠归大人几锭银子,怎的当他大虫了?”归衡启道:“大虫一掌劈死也就罢了。我才从朝廷里听来,这一年里,游信和皇上根本未断过搭咕。”季斐然表情有些僵硬:“如此甚好,窝里贼想反也反不了。”
归衡启道:“难道你就不曾想过,以前游信把常及造反一事都告诉了你,何故这件事他就不肯说?”季斐然合上扇子,伸了个懒腰:“有些事别想太多,咱们喝酒去。”
归衡启眼巴巴看着他站起来,不敢越雷池一步。
同时,一只手搭上季斐然的肩膀。季斐然微微一怔,回头看见九王爷。封尧把他按下来坐好:“小贤,避坑落井这种事,相信你不会做。早些面对现实,也算对得住自己,对得住齐将军。”季斐然道:“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个小子望么,不说话便是。”
封尧小声道:“没几人知道,对皇兄威胁最大的人不止常及。”季斐然笑道:“行了,你能不能直接点?”封尧道:“游子望的父亲游迭行,就是皇兄与常及战争的牺牲品。被赶出朝廷,他一直心有不甘,借机卷土重来,无奈年老力衰,只得寄搭于独子。”
季斐然道:“嗯。”封尧道:“倘或游信想要篡位,不无可能。”季斐然道:“嗯。”封尧道:“游信开始踩着你往上爬,你不计较,那就算了。后来,他又借与你的传闻作障眼法,把常及那帮人都给唬住。常及还真当自己坐镇朝廷,将得天下。”
季斐然别过头,漠然道:“嗯。你继续说。”封尧道:“趁水和泥,捣虚敌随,游子望做得出神入化。可你不能把他的能力与感情混为一谈。成功的政治家,无一不冷血。”季斐然冷笑道:“这一点还不必劳烦王爷来提醒。还有别的话要说么?”
“有。游信还未回来,朝中几位大臣都知道你们在洛阳的事。这一点不用我多说,常及曾派过无数眼线监视我们。游子望声东击西,天天与你亲热,就是想让奸细以为我们没干正经事。”封尧抓住他的手臂,一字一句道,“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提防这个人,知道吗?”季斐然垂下脑袋,声音放得极轻极低:“我知道。”
封尧未想他如此温顺,一时语塞。常及等人不知去了何处,庭院里官员们醉的醉睡的睡,季斐然推了封尧一下,仍未抬头。封尧不知所以然,归衡启拉了拉他衣角,总算带着他离开。
季斐然扬头,木板上的钉子般,眯起了眼。黑漆漆的一片天,月朗星稀。眼眶发热,眼内滚烫。景色开始重叠,开始模糊。季斐然睁大眼,不敢再闭上。
良久。季斐然勾起一壶女儿红,咕噜咕噜喝了几口,用袖子擦擦嘴角,又晃了几下扇子,畅快一笑,想起那人曾经说过的话:“小贤,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
季斐然趴在桌旁,沾了一身的酒水:“没错,没错。齐将军,厚道,真厚道。”面前的漆黑中,有一双眼睛望着他,晶亮流盼,狡黠敏锐。那人嘴角扬起一个特虚伪的笑:“只思人,未思乡。”
季斐然举杯,将酒泼往前方,粗着嗓子吼道:“神棍王八家生哨!下辈子都别出现在季少爷眼前!撒谎吧你,阎王夹你舌头!骗,咳咳……骗,咳咳……骗子!”
第 31 章
半个时辰后,季斐然发现自己昏睡在桌子脚。风刮过膝盖,似要剜下骨头,疼得透彻。季斐然站起来,耸耸肩,抖抖腿,摁住关节,发现周围的人都没了踪影。
季斐然心正责备那二人未叫醒自己,又垂首看看那桌子脚,确实不容易察觉,也就作罢。摇摇晃晃想回家,路过一个房前,内灯火通明,里面有人窃窃私语。季斐然斗了胆,挪到房前偷听。不听则已,一听则面如死灰,寒栗子直竖。
季斐然先是不以为然嗤笑,老狐狸刚在那里装醉比真的还像,这会子堆头一窝人搞峰会,没准儿在搓磨着翻天。不过,想是一回事,真格的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里面约莫坐了七八个人,说话却不紧不慢,骎有灭此朝食之势。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他听个囊括无遗。才听没到两句,便有俩字蹦到他窗笼里:攻城。
季斐然平日的潇洒劲儿没了,摇扇子充哥儿的情趣也没了。这群老妖怪要知道他在这里,十有八九劫杀人而埋之,当下只想拔腿就跑,却猛的给下一个声音震住。
那些个人里,带头说话的是军机大臣常及,还有的,便是兵部的几个头目,巡抚,五王爷等等,都在季斐然算计之内。可是,说话的人声音他天天都有听到,还常常暗想那人是条老忠狗,就是皇上被几万个人踩得稀巴烂,他都会拼好来当佛爷贡着。
内阁首辅,刘虔材。
季斐然摇摇脑袋,努力保持清醒,忽然听刘虔材道:“那玩意你可放好了?”常及压低声音道:“放好了,在陈列室里。”刘虔材道:“可别让别人找着了,咱们想要推倒上头的,还要点时间。”常及冷哼一声:“朝廷的实力不及我等三分之一,安需俟机?”刘虔材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么多年你都等过了,这会子多等等,又有何妨?”
房内传出焦急的踱步声,唏嘘登时为之掩盖。半晌常及应了一声,保持缄默。
脚步声渐近。季斐然站在门口,给蜜蜂蛰了似的火里火发,又不敢挪动一下,一颗心挂在喉间,扑通扑通的自己都能听到。好在那人停在门口便站住,再说话,又是常及的声音:“刘虔材,我有一事想要问你。”刘虔材说着话,听去就像口称三昧的老和尚:“常中堂请说。”常及没回话,默了许久才道:“无事,我们继续讨论。”刘虔材继续扮演他的鬼乐官,波澜不惊。
一行子人七嘴八舌讨论开,季斐然提起裤腿,踮足走几步,大步走开。正欲溜到常府门前,却猛地想起陈列室。晃晃脑袋,往常府门前又走几步,还是忍不住倒回去。来常家次数不多,但陈列室离正厅只几米远。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大抵便是如此。
季斐然摸索到陈列室,瓶瓶罐罐,风雅字画,瓦棺篆鼎,色色俱全。常及是个波斯眼,什么玩意的古玩都收藏得有一些,季斐然常说他是李斯狗枷。陈列室大得惊人,却填满到无回声。
还未开始寻找,季斐然就已经放弃。朝廷重要,小命更重要。匆匆扫过一眼,倏忽发现古玩都是按照朝代顺序排列的。从商朝彝器,到秦朝的青铜器,皆无可非议。可在秦朝金玦与西汉琉璃珠中间,摆了一个铅釉陶器,以绿赭蓝三色混合。季斐然凑过去一看,心中暗骂常及个棺材楦子客作儿,傻也不能傻到这种境界。
唐三彩,这道儿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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