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味道还不错吧?」见他吃得津津有味男人也笑开了眼。少年之前甚至还坚持不吃他给的东西,理由是因为有次他好不容易逮到一只野兔想跟他分享,他居然骂他残忍还逼迫他将到嘴的肥肉放生……打从那天起,端到少年面前的食物再也没有出现过完整的形体,他每天绞尽脑汁为的就是编造菜单,要不这样,俩人早就饿成两具白骨了。
话说回来,今晚的鱼对少年显然是很大的突破,没听见他的嫌弃肯定是对味了,男人看著高兴又给了他一只,「多吃点…机会难得……」
「这是什麽鱼?味道挺特别的。」
「白鱼。」
「你说什麽?」他的不假思索让少年拔高了音调。
「室之八岛的名产就是白鱼,佳肴当前,岂能错过?」
「赤染契!白鱼怎能吃?白鱼是神鱼!你怎能亵渎神灵?」
「我是看它们成天无所事事,还不如挺身而出好好普渡众生的五脏庙。喂…我说你眼睛别瞪这麽大,反正吃都吃了,饿著肚子去见神灵就算有心谢罪也不会得到原谅的。」
他说得理所当然,但少年却忍无可忍,「真是强词夺理,我怎会跟你这种粗鲁无文的莽夫走在一起!」
「我是粗鲁无文啊!但至少我懂得向现实低头,才不像有些人就算满腹经纶,却连『感恩图报』这四个字都不会写咧!」
「你——」他说得没错,这一路上若没有他自己可能早就饿死了,他没料到通往出羽的路竟会如此漫长,他当初其实只是想流浪到一个最远的地方重新开始而已,怎知道独自求生之後他才发现很多事是他没想到甚至来不及想的。
是「理所当然的同伴」让他以为旅行很容易,所谓的「以为」原来只是种坐享其成的感觉,他望著男人的发顶,几番欲言又止之际,对方突然托起了下颚。
「才让我发几句牢骚就受不了了吗?你终於知道这一路上我有多忍耐了吧?我可是有过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畅谈的记录喔!」男人扣住少年的手硬是将他拉回原来的位置上,他笑,眼角就只有笑。
这个聒噪的男人到底有什麽好洋洋得意的?少年微侧过脸,凝视著火光的眼眸默默染上了一抹柔和的色彩。
「我听说出羽的守护大名②好像是叫武田什麽的……」
「武田永宗。」
「喔,原来是叫武田永宗啊!还真是个毫无特色的名字……」
少年斜了他一眼,「连投奔对象的名字都记不得,你难不成只是一时兴起?」
男人咬了口鱼肉,「是这样没错啊!反正都进东山道了,顺道绕去出羽看看也没什麽损失。」
「顺道?」
「之前不是跟你提过吗?我的行迹遍布全国,没有一个地方是去不得的。哎呀!都焦了——」男人一心抢救火堆中的烤鱼,丝毫不在意少年的异样。
「你邀我同行该不会也是临时起意吧?」
「临时起意好啊!人生要是被计划绑住的话岂不苦死了?」男人发挥天生节俭的本性,一口将烤焦的鱼肉跟鱼骨塞入嘴里。
「你一直在骗我,我还以为你——」
「我哪有骗你?不管最初的动机是什麽反正最终目的都是出羽不就好了?」虽然不懂少年这次又是为了什麽站起来,不过肯定又是他的问题。背一次黑锅是背,再多背个几次的话不晓得能不能减轻一点吃掉神鱼的罪孽?
「这样也生气?怎这般开不起玩笑?别这麽快跟我划清界线嘛!真要断,也等到了出羽之後再说嘛!接下来还要赶路,你真打算跟我冷战到底吗?」
少年看也不看他,火光照射不到的侧脸更多的是对自身的恼怒。感觉衣角又被扯了几下,他终於回头扫了男人一眼。
「跟你说声抱歉够吗?到了出羽,恐怕还得请你多多关照呢!」男人蹲在地上扯了少年几下,表情带著几分讨好。「答应我,你不会弃我於不顾喔!」
「如果你找路的功夫也跟耍嘴皮子一样厉害的话,这件事就算了。」
「这麽说可就打击人了,从出发到现在也不过就走错了几次而已。」
「是啊!从出发到现在也不就过了一个多月而已,阁下的成绩算是很惊人了,牵只狗都比你的直觉受用。」
「啧、能来到这儿已经很不容易了,做人要懂得知恩惜福!」
少年微眯的双眸彷佛噙著笑意,一时间,男人望之出神了。
「喂——」
「嗯?」男人清了清喉咙,若无其事。
少年扬著唇角,口气颇为玩味,「老被人家这麽叫的感觉如何?」
「什麽意思?」
「叫了三、四十天的『喂』还不腻吗?」
「所以?」
「你说『名字』这种东西到底意味著什麽?」
「你觉得它有意义它自然就价值非凡。」
「是吗?」相对於少年的若有所思,男人笃定地点了个头。
少年沉默了许久,任凭橘红色的火焰在眼前吞吐,仍觉得脑中是一片空白。
「我无意探究你的隐私,不过我在想,当初帮你取名的那个人,肯定也是对你怀抱了梦想。名字对一个人而言不仅仅是个代号而已,包括珍贵的回忆在内,都需要被好好对待——」
「赤染契。」
「嗯?」
「想不到你会说出这麽有哲理的话来。」
「啧,你这家伙一逮住机会就会损我——」
看见平常八风吹不动的人居然也会脸红,少年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一晚,对男人而言印象相当深刻,少年拿起半截树枝在地上画了几下,银白色的月光穿插著火花在地上跃动,淡淡映出了「雪舟」两个清秀的字迹。
※ ※ ※
越深入山道,暴雪越盛。扑飞的白色粉晶,打得人睁不开眼睛。
「要不要先找个地方避避?」即便是男人也走得相当勉强,他回头看见少年张大了嘴,但风声显然已经盖过他的声音,无论如何,在这条狭隘的山道中,唯一的选择就只有前进。再前进几里就是白河之关③了,他打定主意,就算双腿已经失去知觉也要闯出这条风雪之路。
由於过於担心少年的状况,男人边走边停,就在最後一次回头之时,他终於下定决心折回去。
「拿著!」一来到面前,他二话不说将缰绳塞给少年然後迅速解下斗笠帮他戴上用力绑紧了系绳。
「我不要戴这种东西——」
「不准脱下来!」男人难得板起脸,动手拍开了少年的手。「有时间跟我讨价还价,还不如想办法加快你的脚程吧!」像是担心少年没听清楚似的,他还刻意提高了嗓门。
一路上,男人总是假借观测地形的名义偷偷留意著少年的状况,一顶斗笠虽然起不了什麽作用,但至少能够挡去部分冰霜。他是个粗人,天生拿吃苦当便饭,可人家不一样,一张小脸都冻得红通通的了,显然是他这个朋友照顾得不够周到。
日落黄昏前,他们终於过了白河之关。
根据向路人打听到的情报,最近几天刚好有人赶集,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趁机补充一下水粮。
一到平原,风雪便减,沿路也逐渐热闹起来,少年嫌斗笠碍事想拿下,但却被男人阻止了。
「还是戴著吧!你嫌行李还不够多吗?」
少年白了他一眼,就著一身狼狈,随他晃进了市集。
※ ※ ※
等他到了出羽,就是伸展手脚的时候了。他发誓,一定要让京都那些人刮目相看!
「发什麽呆?菜都快凉了……」
回过神来,男人正拿著筷子敲著桌面,少年心虚避开了那双目光。
「在想什麽?」
「没什麽……」
「莫非是因为分手在即,开始有点舍不得我了吗?」男人托著腮,凝望的眼神教人分不清楚究竟是玩笑话或是认真。
「少自作多情了,当然只有迫不及待。」少年一边还以颜色一边解下斗笠,就在他准备动筷之际,四周的声音蓦地汹涌而上,他听见背後那些窃窃私语,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将这张小小的饭桌彻底淹没为止。
「你瞧那个人的眼珠子居然是蓝色的耶!」
「可是看他的打扮好像是本国人……」
「胡说!本国人哪有蓝眼珠的?」
「诶?该不会是渡海过来的西洋人吧?」
「这可就怪了,西洋人不都长著一头金毛红毛吗?」
「哈哈…原来是这麽一回事……」
「你笑什麽?笑成这副德性?」
「我说…亏他那张脸长得那麽漂亮,原来也不过是个杂种——」
「喂、菜都凉了。」
感觉到肩膀被人用力推了几下,是谁?
他想抬头看,可浑身动弹不得,他的耳朵就只听得见蓝眼珠…西洋人…杂种…杂种……杂种——
原来他是个杂种。
※ ※ ※
庭中的白梅树被雪打落了叶,五瓣的白梅花碎成了一瓣、两瓣、三瓣。
男孩蹲在地上拾在手上,一瓣、两瓣、三瓣。小小的身影乍看之下也像极了含苞待放的白梅花。
「侄少爷的容貌还真是特别——」
「嘘。」
「怎麽了?」
风声倏地停了,男孩抬起头,只看见两名额头画著蛾眉的侍女躲在角落说著悄悄话。他觉得无趣,又转过身去继续拼凑手里残破的梅花。
「听说侄少爷是老爷带回来的亲戚?」
「是啊!」
「既然是亲戚,眼睛的颜色怎麽跟人家不一样?」
「听说是跟异邦女人生下的。」
「老爷那亲戚也真奇怪……」
「你小声点儿!可别教人听见了!」
「反正是夫人当家,有什麽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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