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秀在一旁急道:“池先生,他是溺水。”
池一正摇头道:“他根本没溺水,昏迷是因为他高烧不退,又受内伤,心脉衰竭。”
依秀惊得脸色发青。
池一正取出金针包,掀开锦被,在秦轻的心口附近施针。依秀心惊胆战地立在床头,紧张地盯着秦轻的脸。不知过了多久,池一正吁了口气,收针净手,起身走到书桌前,坐下。一梳髻小童在研墨,准备纸笔,以供先生开药方。
依秀道:“先生,秦公子现在怎么样了?”
池一正饮了一小口茶,道:“暂无妨。”
依秀知他医术高明,否则庄主也不会苦心将他留在庄内多年。但又不放心道:“先生,秦公子先前确实是在水中晕过去的。你怎说他不是溺水?”
池一正道:“此人水性极好,多年前我曾亲眼见过他潜入深潭救人。”
依秀恍然:“原来先生早就识得他。”
池一正长叹一声,提笔开方,不再说话。
依秀知趣,不再追问。待他开好方子,接过,转身嘱咐一人去抓药。池一正走时,留下那一小包人参片,交到依秀手里,道:“这是上好的千年人参,用以吊命固气最是有效。他情况不是很稳定,受不得刺激,你看紧些,一有不对劲,立即给他含了参片,再差人来找我。”
依秀见他神色凝重,郑重道:“是,有劳先生了。”
烈风因为秦轻的一句话,暴跳如雷。留下依秀,独自一人跑去凤纤楼。凤纤楼是当地最有名气的青楼,里头的姑娘几乎个个都曾红极一时。但烈风每次去都不敢张扬,他母亲烈老夫人于四年前过世时,留下一条遗训——凡烈家子孙,一生不得踏入青楼半步。烈风无视这条遗训,并非他不孝,而是因为他有自己的见解。烈风十四岁那年,一次胡闹,跟着几个少年溜进那凤纤楼去瞧新鲜看热闹,机缘巧合下认识了这里的红牌姑娘,素烟韵。
许是真的有缘,冷若冰霜的素烟韵待烈风,竟是怜爱有加。两人交情匪浅。烈家人丁不旺,只有二子。烈霆年长烈风许多,性情严厉。烈风生性顽劣,平日免不了要被他教训。自从父亲烈成川去世后,烈霆对待年幼的弟弟,更是威严如父。长久下来,烈风苦不堪言。素烟韵则是个温柔随意的人,烈风在她面前完全不需要顾忌身份言行举止,每每一到兴头上,他就嚷嚷着要结拜。素烟韵虽出身青楼,却是个识大体的女子,知道身份有别,对他的说辞从来是一笑置之。
烈风一进来,就直奔素烟韵的房间。也是他任性惯了,否则这里的房门岂是可以随便撞进去的?烈风推门唤了两声:“素姐姐。”却没人应。见桌上摆放着一瓶女儿红,便坐下自行喝开。
过了一会儿,素烟韵的丫鬟小兰进来,奇道:“风少爷,您怎么在这?”烈风因遗训在身,不便公开身份。素烟韵是解语花,答应为其保守秘密。
烈风心中烦闷,也不抬头,没好生气地说:“我怎么就不能在这?”
小兰见他脸色不好,吐了吐舌头。素烟韵进来,正好听见,打趣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惹风大爷发这么大脾气呀?活得不耐烦了?”
烈风苦恼地拉长声音道:“好姐姐,你就不要挖苦我了,我都快烦死了。”
“是是是,那说正经的,你这是为了什么烦呀?” 素烟韵走过来,笑道:“我倒奇怪了,以令兄的本事与手段,这世上只怕还没什么轮得到二公子您来烦恼的吧?”
烈风自顾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恨恨道:“我就不信奈何不了他!”
素烟韵奇道:“谁呀?瞧你这咬牙切齿的模样,像跟他有仇似的。”
烈风冷道:“说到我跟他的仇,那可大了。”
素烟韵善于察言观色,看他神情,又听这话说得不像气话,正打算开口询问。烈风却放下手中的酒杯,转过头来,正色道:“姐姐,青楼里的人,是不是都要陪客上床?”他是孩子心性,想到什么说什么,想到什么问什么,全然没有考虑问的对象是否妥当。
素烟韵微微一笑,倒也不介怀。想了想,认真答道:“会沦落到青楼的女子,是这样的。”不管自己愿不愿意,命运所迫,却是无能为力。
烈风满脸通红,支吾了一下,扭捏道:“不是……不是女子。”
素烟韵故作惊讶地挑眉:“不是女子,难不成是个男人?”
烈风脸色难看,却异常郑重地点了点头。
4
送走池一正,依秀便一直在秦轻身边守着,片刻也不敢离开。池一正先前郑重其事的模样给她提了个醒。眼前这个人,无论他是谁,既会由任远帮的大当家亲自带回,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他的身份绝不简单。让她费解的是,少爷的态度多少有些奇怪,他前两天要她好好收拾这间旧屋,什么桌子椅子床铺的,全部更新了一遍。后来少爷还亲自过来巡视了一番,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捣鼓了好几个时辰,布置好房中一切,才兴高采烈地离开。依秀一直以为少爷要招待的定是一位挚友,却怎么都料不到,这第一天见面,他就把人伤成这样了。
究竟是敌还是友呢?想到这里,不自禁地叹了口气。低头细细端详那人,男子中有这等容貌,真是少见了。烈霆胜在成熟稳重,烈风生得也是俊美无涛,她只道世间再无人可比,今日才明白自己真是孤陋寡闻。她却不知秦轻早在八岁那年,便因美貌过于引人注目,被父亲责罚,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许他再踏出家门半步。直到父亲逝世,他才逃难似地解脱出来。
床上的人轻颤了下睫毛,缓缓睁开双眼。依秀开心地叫道:“秦公子,你总算醒了。”秦轻迷茫地看着她,过了好久,那双如黑宝石般璀璨的眸子才渐渐有了焦距。依秀扶他坐起,转身端来鸡汤,道:“秦公子,吃点东西。”秦轻自回到烈家庄,便滴水未沾,又经历了高烧昏迷,此时饥肠辘辘,只是那鸡汤却是喝不下的。
“我想喝水,劳烦你……”他刚刚转醒,声音低弱,微微嘶哑,与平日里的低柔婉转全然不同。
话未说完,依秀已将一杯水递到他嘴边。秦轻一怔,感激地朝她淡淡一笑。依秀脸倏地红起来,垂下头去。
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秦轻便捂着心口咳起来。
依秀一惊,急问:“公子怎么了?心口还疼么?”说着忙取出参片要塞给他。秦轻侧头避开,喘息道:“不用,不碍事的。”
“可是……”依秀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面容,生怕他又闷声不响地昏过去。
秦轻见她情意真切,笑着安慰道:“别担心,这是我的老毛病了。”
依秀在烈家庄的丫鬟堆里,仗着烈风的宠爱,地位也算高的了。只是烈风始终当她是下人,除此再无别的,平时发起脾气来,打骂是免不了的。如今见秦轻美丽端庄,气质淡雅,态度可亲,待她更是温文有礼,情不自禁已对他倾心。
“那喝点鸡汤吧?公子你现在身子虚弱,不吃东西怎么行。”又去端了那碗鸡汤过来,舀了一勺子就要喂他。秦轻不忍拂她的好意,只得说:“我自己来吧。”伸出手来接过,慢慢咽下。他不习惯被人伺候,即使是在芳草阁,他也很少指派小心做事,除非实在病得起不了身。
勉强将鸡汤喝下大半,秦轻将碗递还给她,瞧见外头天色已晚,迟疑了下,问道:“你家少爷呢?”
依秀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回他:“下午就气冲冲出去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呢。”先前秦轻晕倒的时候,依秀就去找过烈风,找遍了常去的几个庭院也没看见他的人影。倒是碰见了夫人,被叫住询问了几句。想到这里,依秀扭头道:“秦公子不要多想,我家少爷是这样的,性子来了就摔门走人。倒不是故意针对你。”她怕秦轻因为白天的事难过,又道:“公子今天才到,夫人那边就已经知道了,刚才还特意过问了几句呢。”秦轻有些茫然:“夫人?”依秀点头,道:“是的,我们庄主夫人。”秦轻神色微变,冷淡道:“是么,真是多谢她了。”依秀虽觉察他神情语气有异,却想不明白是何故。又听秦轻道:“夜深了,依秀姑娘请回吧,不必在这守着。”说完自己侧身躺下,合上双眼,不再多说一句话。
“是,那公子好生休息,依秀不打扰了。”临走,她将参片放在桌上,又细细叮嘱了几句,才关门离去。
屋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秦轻睁开眼睛,睡意全无。他有认床的习惯,自出了芳草阁,便没有一天是真正在睡觉。可计较起来,他又有大半的时间是在昏迷中度过的。秦轻打量了下这个房间,很熟悉,也很陌生。他九岁那年进烈家,便是被安排在这里住下。三年的光阴,青涩而懵懂,却叫他记忆犹新。
那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平静愉快的日子了。那时候,烈风几乎天天过来,除非他被哥哥教训得起不了床,否则雷打不动。当时的秦轻,虽然得到了烈家上下一致的宠爱,但毕竟不能算烈家人,吃穿住行上免不了是落了下风。这倒不是烈家刻薄,实在是一个声威显赫的家族规矩。烈风放着自己宽敞舒适的大房子不住,价格昂贵的山珍海味不吃,偏偏天天跟过来,陪他吃饭,晚了还死活赖着不肯走,非要跟他挤一个被窝。
想到这里,秦轻嘴角不由浮起一抹浅笑,却有着深深的惘然。
什么都回不去了。他才十八岁,可那些曾经揣在手心上的骄傲,温暖,欢笑已经灰飞烟灭。秦轻疲倦地掩目,黑暗中他不需要再压抑自己,放任起伏的情绪一次次戳伤他的心房。早就一无所有了,何必到今日才来缅怀。
眼泪从指间悄无声息地流淌下来,四周依然很静,很静。窗外的明月,仿佛感受到这个少年的悲伤,悄悄将光华洒进来,陪伴他度过这个不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