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一脸被雷劈到,她当然知道所谓的不一样是哪里不一样。
自从决定初雪是“三公子”那天起,她跟婆婆就很注意两件事,第一,别让其他人看到初雪洗澡更衣,第二,别让初雪见到其他人洗澡更衣。
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生烟会溜入小塘抓鱼,而她怕孩子染上风寒,一时忘了初雪也在亭子里……
当天下午,初雪被陈氏携入杜老太的院落,散去所有丫头妈子,两代杜夫人努力跟她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
因为……
所以……
真的是没办法……
初雪睁大眼睛,“所以说,我是姐姐?”
陈氏点点头。
“可是,我得说我是哥哥?”
杜老太摸着她的头,既是心疼又是愧疚,“我们都知道这事不能长久隐瞒,你渐渐长大,总有一天会懂事,再说,一个大姑娘家要怎么装成公子哥?原本我们也想过干脆坦白承认杜家当年生的是一位小姐,无论丢不丢得起脸,也都只能顶着,可是,唉。”
杜老太重重叹了一口气,“没想到皇帝在赐下匾额时,知道那檀香墨跟杜家三公子有关,便赐了发冠下来,钦差大爷说了,是御赐给三公子的,这下好了,已经不是脸皮的问题,而是人头的问题,杜府丢得起脸,但丢不起项上人头。”
六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也懂得自己是男是女这件事情,关系着杜家是否欺君。
书上说了,皇上乃天下万民之首,身份尊贵无比,欺君,是要满门抄斩的。
她不能是小姐,她只能是公子。
“奶奶,娘,你们别难过,当哥哥就当哥哥吧……其实,当男孩子才好呢,可以到处去玩不是吗,爹还说,等我大一些,就会带我一起进京,如果是女孩子,就得像生香那样,哪里都不能去,那我才不要。”初雪伸手替陈氏擦了眼泪,“娘你别难受,我喜欢当儿子。”
聪明如杜老太跟陈氏,又怎么会看不出初雪在安慰她们?
“委屈你了,孩子。”
几个字,正式宣告初雪的公子人生。
几日后,陈氏又将初雪带到杜老太的院子。
一如“身世大白”那天,丫鬟跟老妈子被屏退个干干净净,夏末初秋的院落有几株早开的桂花,飘着桂花香气的小亭中,只有杜老太,孙婶,还有另一个男孩。
初雪认得孙婶,那是接生自己的产婆,生烟生香也是由她接生的,孙婶跟奶奶认识十几年了,算是朋友,偶尔会来府中作客。
至于那男孩,倒是第一次见到。
他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衣服虽然普通,但眼睛却有神的很—— 夫子说过,眼睛乃人之精魂,双眼有神方能成大事,双眼无神则多庸碌。
男孩有一双成大事的眼。
初雪让陈氏携着过去。
“奶奶,孙婶。”
“三公子,好久不见,您又长高啦。”孙婶笑道,“这是我的义子,叫册云,奉老太太之命带进府中,给公子作伴。”
说完,孙婶便讲起册云的来历。
孙婶说,五年前回娘家探亲时,见到这孩子衣衫破烂的坐在路边草丛中,满脸惊惶,一问之下才知道他跟着亲娘还有哥哥回乡探视外公外婆,中途却遇见山贼,一阵混乱后他被山贼掳走。
山贼将他关在小房间里,给饭吃,也给水喝,但除了茅房,哪都不能去,前几天趁着看守不严逃了出来,已经在山中困了几日,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孙婶听着可怜,便让这孩子上了牛车一起走。
原想问清楚他出身哪里,姓什名啥,便让人送他回家,但没想到这孩子受惊过度,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对亲娘跟哥哥似乎也想不太起来样貌,连从哪里来都说不清楚,但腰上有一块小玉牌,上头有祥云图案,刻了“册”这个字。
“以后,就叫你册云好吗?”
男孩点了点头。
“既然没地方去,就到我家来吧,虽然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但多一口人不是问题。”
丈夫跟女儿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四岁幼儿虽然颇有意外,但听他身世可怜,也很快就接受他,及笄的女儿晴娘更是把他当亲生弟弟般疼爱,过年后,孙婶跟丈夫便正式收他为义子。
母子相称五年,孙婶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
册云很孝顺,也很懂事,喜欢读书写字,对天下之事感兴趣,在客栈或者街上,只要遇到有南北来往的商人说起当地风土民情,总会停下脚步聆听。
对金银虽然精明,却不贪财。
重信守诺,但并非毫无道理的死脑筋。
有点小聪明,可绝对不恶劣。
因此,当杜老太跟夫人要她找个口风紧,可以信得过的人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义子。
大概介绍完出身后,孙婶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册云,这位就是娘跟你说过的杜公子。”
那男孩微微欠身,不卑不亢的说:“册云见过公子。”
初雪有点无措—— 虽然府里跟城西大庄的人见到她也是喊公子,但这样慎重其事,倒是第一次。
六岁的娃儿看看奶奶,又看看娘,不知道该怎么办,犹豫了一下,想到爹爹常说杜家是书香世家,绝不能失礼,于是也欠了欠身,学着对方的语气,照样来了一句,“初雪见过公子。”
有趣的举动赶走了原本严肃的气氛,三个脸庞紧绷的大人总算微有笑意。
杜老太先开口,“好,两人都见过对方了,册云,你知道以后在府中要做些什么吗?”
“册云知道。”九岁男孩的声音很是清朗,“公子身边不方便有太多人,册云会学着替公子打点琐事,两人年纪相近,也能作伴。”
杜老太点头,很是满意—— 女扮男装并不是穿上男孩子的衣服就好,初雪得学习男孩子说话的方式,讲话的语气,走路的姿势,感兴趣的事物,有个小伴让她模仿,能够让她更像男孩子。
“听你娘说,你喜欢读书是吗?”
“是。”
“初雪每日四更起床,五更要到城西大庄学习笔墨技艺,大概要一个时辰,这中间你就随护院们练武强身,虽然咱不准备让初雪考功名,不过做完该做的事情就会回府读书上课,书册笔墨我都会命人多准备一份,两人一起读书写字,工钱比照各院落的小管家,待初雪满十八,无论你想上京考功名,还是想娶新媳妇,咱会全力帮忙,这样可好?”
“谢谢老太太。”
杜老太见这孩子一脸欲言又止,问道:“怎么了?有话直说无妨。”
“册云大胆。家里有些日子淹水,把晴娘姐姐的嫁妆都泡坏了,预备送给姐夫家的鸡鸭也死了大半,册云……想跟老太太预支一年工钱给姐姐重买嫁妆,免得姐姐两手空空过门,让夫家瞧不起。”
杜老太看了孙婶一眼,略有责怪,“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跟我说?”
孙婶涨红了脸,“老孙去年生病,老夫人让风大夫过来看病送药已经是大恩大德了,我怎么还有脸来借钱,晴娘……晴娘若没嫁妆,也只能怪那场水,这不是什么生死大事不敢来劳烦老夫人。”
“你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见事还没九岁的孩子清楚,晴娘快二十岁才过门,又没嫁妆,这日子还要过吗?光是冷言冷语就够她受了!”说了孙婶几句,杜老太又转向册云,看这孩子大胆重情,只觉得更喜欢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说出来很好,救了你晴娘姐姐大半辈子,孩子,你听老太太说,脸皮不算什么,日子才是真实的,为了至亲至爱的人低头,这才是男子汉。”
“是。”
杜老太又对初雪说道:“以后,他会跟在你身边,有什么事都不用瞒他。”
孙婶连忙点头,“是,册云从来不多话,请小姐放心。”
初雪有些别扭——虽然已经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但当孙婶说出“小姐”这两个字时,又有种说不出的奇怪,脖子凉凉的,头皮麻麻的。
孙婶不知道初雪在别扭“小姐”二字,以为她只是单纯的面对陌生人觉得不安,于是又说:“我帮人接生十几年了,什么样的人都看过,有獐头鼠目的大善人,也有一表人才的薄幸少爷,相貌是天生的,但是眼睛不会说谎,册云这孩子眼神端正,会好好守护小姐的。”
第2章(2)
身边多了一个人的感觉,嗯……
初雪虽然不明白这样安排的原因,但是知道奶奶之命不可拒,再怎么不想,再怎么觉得奇怪,也只能接受。
一起吃早饭,一起在随伴跟丫头的护送下到城西大庄,她学技艺,他练武强身,然后一起回府,听先生讲课。
这一年的江南,罕见的有大雪。
无法在室外练习武艺的日子,册云就会跟她一起练习笔墨制作的基本功,不是在笔院帮那些毛除脂顿压,装头挂绳,就是在墨院浸油筛烟,出灰修墨,当然也包括了初雪最讨厌的“蒸煮”。
不仅又热又闷,整个人还会被熏得又黑又脏。
以前还不知道一个小黑人有多好笑,册云来后,初雪终于知道为什么每次蒸煮,那些师傅就笑得合不拢嘴。
真丑。
不过算了,既然是手续中之需要,也没什么好抱怨。
她是将来的当家,这些练习都是必经的过程。
当年爹爹是这样,祖父是这样,太祖父是这样,太太太祖父也是这样,百年如此,她身为长子嫡孙,绝对不能污了杜家的招牌。
忍耐,忍耐。
而相对于她的勉励忍耐,册云显然是个天生好手。
没人真的教过他,他就是在旁边看着看着,几次后,经过老师傅同意他开始动手做。
“是,是,就是这样。”老师傅显然很欣赏,“这,‘整尖’很重要,眼睛得大,要有耐心。”
就看到册云的手慢慢调整,老师傅的嘴角也慢慢上扬。
“对,没错,蛮力是不成的,要用的是柔劲。”
册云第一个成品出来,居然……居然就很不错。
虽然还不及格,但是完成度绝对超过一个初学者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