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弟子开起玩笑来,张四维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有他插话,稍嫌紧张的争风吃醋的情形算是缓和下来了,李植主动和羊可立碰了一杯,两人相视一笑。
江东之问道:“老师,今日到这样的地方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门生么?”
“没有什么。”张四维又是呵呵一笑,挟起一口菜,再喝一口宫中流出来的长寿白,笑着道:“今日心绪不坏,加上有申阁老轮值,闲着无事,索性出来转转。”
内阁办事是清早入宫,有朝则随朝,无朝会则正常办公,一直到要下午时分,才会散值回家,当然,还会有轮值的阁老留在宫中,嘉靖帝住在西苑时,内阁在西苑也有值房,随时备咨询,随手处理政务,贴黄送内,每日大小公务多则过千,少则数百,最少也得有一二百件,而且事关兵粮钱谷各样事情,有一些事,各方意见统一或是内阁意见统一就好办,无非是公文流转,有一些事,内阁无定论,当事各方却是争论不一,意见不一,有一些事,则是内阁本身就存在着激烈的争论。很多事,包括水利在内,不论是束沙法或是冲沙法,不论是潘季驯或是其余大臣,主持其事的一定是十分专业的官员,意见呈报上来,内阁也非得有一个裁定不可,很多地方政务,更要熟知皇明的一切律令条例。
比如按洪武年的规矩,私田起科是多少,官田起科多少,卫所又是何规定,都是各有条文可查,倒还简单,但地方的驿传摊派,公使钱,力役,经摊,运河,仓储,学校,税关,分门别类,一个县内就有数十个大小不一的衙门,政务千头万绪,阁老们不仅要有超强的政务能力,还要对财税、工程、水利、律法等诸多问题达到精通或是最基本的了解,否则的话,根本就玩不转庞杂的政务,另外,就是得有减少日常享乐的自律精神,内阁诸多成员,每日都是天黑入宫,下午时才能出宫,如果轮值的话就得第二天再接着干了。朱八八和老四这爷俩都是工作狂,在他们的律条里就没有休息这两字,明朝的法定休息日是有王朝以来最少的,宋朝士大夫没事狎妓赋诗游西湖的好事明朝官员就甭想了,老老实实当定了老黄牛,象张四维今日这样早早下值出来闲逛,还换了便装到酒楼的情形,怕是自张四维入阁以来也是头一回吧。
“老师……”
“老师,是出了什么事么?”
“呵呵,是有事。”
面对这几个十分聪明的学生,张四维倒也没有隐藏自己内心想法的打算,事实上,他的表情仍然是十足愉快的模样,这和这几年来的阴郁和不甘十分的不协调。
在张居正的打压下,张四维度过了很多年不愉快的毫无权力的次辅生涯,终于熬到了张居正死掉的那一天,然后就是坐视张家被抄家,看着地方官员将张家的人封闭在宅内,饮水和食物不得其门而入,看着张居正的老母病饿而死,看着张居正的长子张简修愤而自杀,最终张四维还假惺惺的写了一封指责张居正的信件,极尽嘲讽之能事。
但最终张四维也没能笑到最后,他为首辅不到一年时间就丁忧了,然后就死在了老家,可见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也不是好事啊……
“这么说,张惟功千辛万苦,要为别人做嫁衣裳了。”
“对喽!”
听张四维说完之后,羊可立和江东之等人俱是相视而笑。他们对惟功当然没有什么私怨,只是彼此分属不同的集团,利益冲突之下,当然也是乐见惟功倒霉。
这几年晋商集团的霉气,十成有九成倒是惟功和顺字行带来的,能叫这小子倒霉一下,大家都是乐见其成。
“有点蹊跷啊!”
李植是这几个人头脑最为灵活,想事情也是最快的一个。众人高兴的时候,只有他皱起眉头,对着张四维道:“老师,江陵虽不曾收张惟功入门墙之内,但我看这几年来,江陵是将这小子当成门生来看待的,凡事都很支持,教导十分用心,怎么这突然一下,就有针对这小子的举措?”
一句话说的满面春风的张四维也是面色阴沉下来,他青年就闻名天下,成为山西一宝,入朝之后,严阁老和徐阁老这样的当时的大佬对他都是客气有加,顺顺当当的四十来岁就入了阁,成为当朝的大学士,只是一直被张居正压了那么一头,事事卡位,弄得他压抑无比,现在又多了一个张惟功,年不及弱冠,在他们晋人最拿手的商业上又是具有晋商自身都难以企及的商业天才,一个点子接一个点子出来,顺字行打的晋商集团节节败退,这几年晋党都忙着在老家防守,到处灭火,朝中政争都快顾不上了。
这一次张惟功要倒霉,老张小张要起争执,张四维消息十分灵通,听说之后就是喜笑颜开,高兴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他没有细思其中的诡异之处,现在李植这么一提醒,以张四维的天资,立刻也是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
犹豫了一会儿,张四维对李植道:“莫非有诈?”
李植摇头道:“京营之事,老师向来不插手,我们与宣大蓟永的将门关系要维系着,京营的将门更没理由去得罪,这件事就算是有什么蹊跷,想来也是与老师无关。”
“那是为什么呢……”
一时间,饶是智计百出,算无遗漏的张四维,也是陷入沉思之中。
他是消息十分灵通的,别看今日朝会黄道瞻占了大便宜,一下子就从七品末员到四品京堂,但内中已经有变,张居正已经决意否决惟功这个人选去整理京营,而是改为廷推!
虽说廷推张惟功被举荐的可能性仍然无限大,毕竟他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且京营之事就是此子一力推动,但张四维来看,张惟功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
没有皇帝和张居正两人的一力支持,加上冯保态度不明,三个权力中心张惟功只得其一,这是十分危险的信号,权势人物,只依赖一方取得的成就绝不保险,如果是嘉靖那样大权独揽的皇帝也还罢了,今上却是正年幼。
张居正和冯保不支持,勋贵和京营集体反对,文官们虽大多数乐见其成,负责京营的赵孔昭却是被惟功当年得罪的狠了,赵孔昭以少司马兵部侍郎兼协理京营,虽不似勋贵那样在京营盘踞多年,但对武官们有生杀予夺的大权,直接的权势反而是增加了不少,有此一人,惟功的前景就可以不被看好了。
张四维在此之前只是欣喜于惟功这一次的失算,叫幸灾乐祸的情绪冲昏了头脑,但他青年就入朝,现在更是朝廷的次辅,晋党的领袖人物,此次事件其中的吊诡之处,李植轻轻一点,他就全然明白过来了。
“这一潭浑水很深呐……”想了半晌,张四维还没有明白过来其中的关节,只得自嘲道:“老夫竟是想不明白了。”
“老师请放心。”
羊可立用嫉妒的眼神瞟了一眼李植,这厮的脑子动的怎么就这么快!但他也不甘示弱,笑嘻嘻上前道:“一切有学生呢,学生一会就去打听,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
“嗯。”
张四维捋须微笑,对着三个门生道:“管他天大的事,暂且看来和咱们不相干,先且饮酒高乐,看别人的乐子才好呢。”
……
在皇城门外,黄道瞻也是与惟功等人会做了一处。
此前,他们公然有所交结的话必定会受人瞩目,黄道瞻会被人暗地耻笑。惟功的身份是够了,但文武之间的交往就和文官依附太监一样,到底还是为人所不能接纳的偏激之举。
现在就不同了,黄道瞻身上的差事是与惟功息息相关,两人并做一路而行,不会有人说什么怪话。
“此次朝会十分顺利,还是汝临你的奏折写的铿锵有力,字字打动人心,令人动容,举朝肃容而听,无有反对之声,一奏之功,乃至如此!”
惟功骑马而行,黄道瞻原本是典型的文官,只能坐车或坐轿,这两年来因为与惟功的来往也学会了骑马,此时两人并马而行,听了惟功的话,黄道瞻也只是谦逊一笑,答道:“一切乃是大人的运筹在前,下官不过是略尽绵力。”
“当年魏武说檄文写的好可治头风,汝临你的这一奏,大约也能治不少将门的头风病呢。”
“哈哈,但愿如此。”
黄道瞻知道任命下来之后,也是有一点紧张之感。他的四品京堂不是这么好来的,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也要经历十分的努力才能稳固,李植在嫉妒的同时,倒是肯定想不到这一点。
但惟功想到了,他在这里,无非是对黄道瞻进行一番放松心情的鼓励罢了。
第261章 廷推
一件小事,难为眼前这个年轻的勋贵能想着,黄道瞻心中也是有点感动,沉吟了一下,刚想说些什么,却是看到自己马前突然有一个中年汉子迎了上来。
他急忙勒马,张惟功的护卫们已经迎了上去,将那汉子团团围住。
“俺和黄大人是同乡,有事情要说。”
那汉子倒也不慌乱,被人团团围着,坦然解释来意。
黄道瞻看着是有点眼熟,细细想了一回,想起此人确实是同乡,不过是一个滚刀肉无赖,一年总要上门几次告帮,每次非得打发一些银子才能了事。
“是同乡。”他先说了一句,又对那个汉子道:“怎么,老兄又有什么事?”
“俺在京呆不下去,想求大人帮衬几个盘缠……”
同乡之间请帮盘缠,这是无论如何也推不掉的,虽则这个无赖已经求了好几次盘缠,实在就是变相的勒索。
黄道瞻不愿在小事上生出什么毛病来,当下掏摸出一两多碎银子来,叫身边的家下人递了过去。
“这么点钱,够到通州不到?”
以前那汉子拿着几百钱也就欢天喜地的去了,这一回却是勃然变色,将碎银扔在地上,怒道:“黄大人,你老留着这银子慢慢使吧。”
这汉子说完就去了,黄道瞻倒是颇为难堪,惟功见他发窘,笑着开解道:“此辈无赖小人,索取不成就是这般模样,和此辈计较,倒失了我们的身份了。”
“下官不曾在意,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黄道瞻心中涌起一种奇怪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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