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提笔准备下令给公安司的时候,孙承宗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重重将笔搁了下来。
他下了决心,哪怕是惟功有急件在这里,也要再拖一拖,看一看。
孙承宗真的想知道,辽阳士民,在被惟功的法度和优容熏陶了这么久之后,到底有没有一点儿不同于大明别处地方的东西!
在他搁笔之时,外间传来动静,有人踩着脚下光洁的木质地板,信步而来,脚底踩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人却并没有放轻脚步,也没有加快,仍然是这样保持着一定的步速,缓缓而来。
敢在中军部内这么走路的,全镇上下算来没有几个,孙承宗扭头一看,果然是和自己的猜想无异,当下他便微笑道:“子先,你来得正好,有一份急件,你来看看。”
“和屯田无关的我可不看。”徐光启还是那一脸叫人看了觉得亲近的滑稽笑容,嘴上一边说,脚步却是一直不停地往孙承宗这边过来。
徐光启这会子可没有几十年后东阁大学士礼部尚书的那种雍容大度的气质,不过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墨守成规不知变通的人,性格也是随和中带机变,这才能在举业之外,醉心杂学,成为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在农学造诣上也很深,同时精通几何,算术,物理等诸多学问,成为明末的一个学术大拿。
第726章 了凡
说话之间,徐光启已经踱了过来,他屯田司的事务也是极多,不过徐光启分门别类,分别交给自己信用的下属,挥手之间,便是处理的滴水不漏,所以各司主管要么跟随出征,在此时的塞外顶风冒雪的慢慢返回,甚至是可能在塞外过年了,而孙承宗这个现在的中军部负责人更是忙的不可开交,徐光启却是始终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也是叫人格外羡慕。
“总兵官发过来的塘报急件?”
徐光启一眼看过去,见是玄色套边,便是一看认了出来。
不过以他司正等同营官的职位,只要不是特密级……一般这种级别是黑色套边,基本上都是和辽阳的一些最机密的事务有关,那样的密件不论级别,只有特许的相关人员可以看到,归档之后,需要最高级别的允许才能调阅,普通的塘报急件,以徐光启的身份看一下倒是没有问题,否则的话,孙承宗也不会叫他过来。
“啧啧,总兵官真是心慈。”徐光启看了急件,当下便是呵呵一笑,洒然道:“恺阳兄叫我看这个有什么意思?总兵已经有明确命令,照办就是了。”
“徐子先你现在也学会糊弄人了?”孙承宗目光灼灼,看着徐光启道:“收网的好时机现在到了么?”
“老实说,没有。”徐光启道:“城中鸡飞狗跳,不少人被逼的几乎破家,但还没有死人,各个阶层也还没有到怒而振衣而起的时候,现在收网,固然不少人得了教训,但真的还是远远不够。”
“很好,那就不办。”
“不办?”徐光启素有的从容不迫一下子吓的无影无踪,当即急道:“这可是总兵谕令,按律拖延不办必受严惩的啊。”
辽阳镇虽然没有明确的“考成法”,但相比较张居正的考成法来说,内部的考核反而是更加的严格,规范。
公文流传有一定的渠道和惯例,接到命令后必须立刻无条件执行,并且有回执,一项任务,几日完成,用时多久,都是要回执上报,根据流程惯例,回执会有相关部门考核,比如徐光启这里,某处屯堡上报某地水渠拥塞,上报日起当日必须由水利局派员出发,路程时间和解决过程都要记档,有个水利工程就是因为事务官在家里办酒,耽搁了两个时辰,结果因为此事,水利局上上下下不少人吃了挂落,连徐光启这个司官都被记了一次过,年底分红的时候少分了百多两银子。
军队有军法,各司也自有法度,军队上头有军法司,各司上头有中军部和督查室,廉政司,婆婆多,小脚媳妇被管的服服帖帖,辽阳各司的服务态度和意识很好,百姓拥戴,效率极高,可这些不是天生就有,而是这么些年慢慢儿打磨出来的!
光是被动拖延就可能惹天大麻烦,何况是主动的把交办事务搁置下来。
闹得不好,孙承宗要倒大霉的!
“我知道,大人的法度一向森严,不过,这件事我主意已定,身为老家主管,这一点担当没有,要我何用?我想,大人也是要的能负责的人,而不是一堆应声虫。”
“就算如此,恐怕将来处分难免。”
“一点挫跌,我还承受得起。”
徐光启点点头,那种有点儿玩世不恭的态度收敛了很多……自从自绝举业,虽然徐家是小家族,但仍然叫徐光启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在江南,举业才是很多家族梦寐以求的东西,再有钱,地再多,没有举业,家族中没有几个能“立牌坊”的大人物,就仍然算不得大世家,历史上的徐家因为徐光启而光辉发达,后世的“徐家汇”这个地名都是因此而来,可想而知,徐光启在放弃举的时候,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徐光启开始有点儿吊儿郎当,好在几年之后,徐家大小在辽阳安顿下来,感受到此处与别处的决然不同,过上富裕安闲的生活之后,在徐光启身上的压力就减轻了很多。
在这个时代选择到辽阳来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不小的原因,但几乎是毫无例外的被吸引住,连袁黄那样的机谋百变的而又无欲无求,只愿为生民多做些事的人都选择了留在辽阳,最少在目前来说,倒是没有人后悔过。
“以前一直以为恺阳兄就是一个事务官的格局,无非就是做事缜密,肯任事多劳,现在看来,还是把老兄看的低了。”
“我呸。”徐光启的话叫孙承宗哭笑不得,啐了一声之后,便是扭过头去,这是表明谈话中止,他要继续忙碌的意思。
徐光启一时却没有走,背着手,征征立了一会儿,脸上突然又露出那种含意丰富的笑容,他轻声嘀咕道:“听说袁了凡也回来了,眼前局面,这和尚最受不得,我倒看看,他能做什么鬼名堂出来。”
“什么?”孙承宗已经又把注意投注在公文之上,他没听清楚徐光启在说什么,抬起头来,眼中一阵迷茫。
“没什么,我告辞了。”徐光启哈哈一笑,拱了拱手,飘然而去。
“呵呵。”孙承宗迷茫的看着徐光启离去,也是呵呵一笑,阳光照在他满是大胡子的脸上,脸上神情,恰似一头呆鹅。
……
……
袁黄确实是日前已经回来,事实上,连肃清门这里的事,他在城楼上都是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只是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出头的意思,坐在城楼子里头,安闲的喝着茶。
辽阳现在其实到处都有茶楼,大大小小的花园式的开放公园也颇多,哪里都能找到喝茶的地方,相应的,不少江南或是蜀中才有的服务业也在辽阳兴起了,什么说书的,卖茶点的,小吃零食,掏耳采耳,几乎是一条龙服务,人们手中有钱,自然而然的就会追求享受,顺带着,就是把辽阳和其余各地的服务业也带了起来。
就拿澡堂子来说,以前富贵人家不可能出来洗,下澡堂的都是普通百姓,谁也没有什么闲心和余钱在里头泡,隔很久时间,身上又痒又脏了,才在那黑池子里头泡一回,一年到头,这些穷苦人也洗不上几回澡。
到如今,澡堂子里亮堂堂的,水也清,人们喜欢得闲就泡一泡,再喝一壶茶,在澡堂子里也有说评书唱小曲的,还有卖点心的,在这个时候的辽阳,人们终于有心情做一些生存之外的事情,就是这些简单的东西,使人们的居住愉悦感成倍增加……对于几年前还在贫困线上挣扎不得温饱的人们来说,现在的这些,已经叫他们如同生活在梦里一样了。
对袁黄这样的人来说,家底原本就不差,如果他是俗一些的人,尽可以走马章台,追欢买笑,或是醉心诗文,刻版刊行,或是买卖古董,当时的富人,也自有一些消磨时光的好法子。
袁黄却向来不是如此,悯农恤贫,关爱世人,以凡俗之身,却欲行圣贤之世。
他早就成名,在浙江和江南一带,袁了凡的名声已经不在徐渭这等鬼才之下了。
能留在辽阳,吸引他留下来的,恰恰就是这些平凡人的享受,袁黄最钟爱和郑重其事当成辽阳政绩,打动他心灵的,便就是他眼前在做的事情。
换了别的城池,谁能搬走城头所有的佛郎机炮,空出地方,装修城楼,改为茶楼?
光是这一点,已经叫袁黄舒心畅意,而眼前所有的这些喝茶说笑的平民,更是叫他融入在一种奇特的气氛之中,袁黄简直爱死这种感觉,就是眼前这种安闲的,无忧无虑的各人脸上的神情,是他成为居士学佛以后,一心想在每个人脸上看到的!
就算在江南,虽然茶馆很多,地方也是很富裕,百姓多半能衣食无忧,但也有骄横的富者,高高在上的官绅,阴毒的师爷状师,狠毒的衙役差人,为富不仁的地主,把别人命不当回事,自己命也不当回事的青皮打手,输光了家产的赌徒,忧心明天吃食的主妇,面黄肌瘦的老人,小偷,乞儿,流民,各色各等,构成一副光怪流离的图案,在那里,袁黄已经感觉煎熬,而到河南,陕西,辽东,在这些穷困的北方,那就是另外一副惨景,在辽镇管辖下的一些地方,叫人感觉就是人间地狱了。
想想汉民宁愿跑到北虏和东虏地界求活,他们原本的生活是什么模样,也就可想而知了。
袁黄喜欢和这些市民百姓呆在一起,他现在是民政司的主管,也是等同营官,每个月俸禄和年底花红好几千两,这收入换成大明官员的话,最少也得是督、抚级的收入,而且是正俸和灰色收入一起上,才勉强差不多,当然,要是当个贪污犯的话,有钱地方的知县一年也能有几千两收入,辽阳的营官,差不多等于是不怎么贪污的大明督、抚或四品黄堂,有这样的收入,袁黄反正是知足了。
在辽阳这几年,他印了两套书,日子过的十分充实,除了少数金钱回馈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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