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每年宁简都先会到叶城,然後骑著马,穿过这片炎热而荒芜的土地回到月牙镇来。
苏雁归没有办法了,他只能等在这里,奢望七月初四之前,那个人会如过去那般,牵著马走过镇门口的牌坊。
他把在地窖里找出了一盏保存得很仔细的花灯,细细地修整过,每夜点起挂到门上,灯上双蝶戏月,流光逸彩,那个人曾经看著它笑过。
然而一天又一天,他始终没等到人。
七月初五那天天亮时,苏雁归坐在屋顶上哭了。
痛哭一场之後,他提著灯,沿著过去跟宁简走过的地方一路摸去,初见的地方、镇口的大树、花溪、镇上唯一的大街,街上行人往来,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又重新生出小时候的臆想。
也许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个人,就是他的父母。
又也许……下一个迎面而来的,就是宁简。
路越走越远,就到了镇西的枯木林。
苏雁归心中一动,脚步加快,摸到山壁前一处突起,便用力地按了下去。
机关没有被破坏,门内是一片黑暗,苏雁归吸了口气,点亮了手中花灯,快步走了进去。
山中很安静,并没有因为宝藏被挖走就失去它的矜持。
苏雁归寻著旧路进去,熟知机关,自然不会被困在路上。
那路极漫长,即使他走得快,等走到那有水潭的山洞时,花灯上的蜡烛早就熄灭了,他也已经又饿又累,不知外头过了几个日夜。
幸而水潭中的鱼不会被挪走,吃过东西略一休息,他才稍稍清醒过来,开始觉得自己的行为愚蠢又可笑。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跑进来,只是当时生出的那一丝妄念,就让他觉得宁简好像真的在这儿一般。
然而一路走来,依旧谁都没碰见,再去已是尽头。
苏雁归坐在那儿,慢慢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我小时候啊,就一心一意想要个家。有个小小的房子,不愁吃穿,娶个媳妇,养个儿子,让我爹享享福,多好。
──虽然现在没有媳妇更没有儿子,我爹也早死了,可我们俩在一块,也就差不多了。
那时候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可是那个人没有响应。
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响应。
「你说是不是呀……宁简……」彷佛不甘心似的,他低低地问了出口。
声音在山洞中回荡,虽然很细,却持续很久。
有鱼在水中跃起又落下,溅起小小的水花,却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苏雁归慢慢地抬起头看向水潭。
过了一会,他终於吸了口气,走到水潭边,用手擦了一把脸,便咬牙跳了下去。
到底是重创之後初愈,这一连几月又是一路奔波,风餐露宿,兼之心中不安,始终没有好好休息过,当潜到深处时,苏雁归的体力就有些不支了,只是盲目地要往前游去,看著远处那一点微亮,意识也渐渐有些模糊。
水下暗涌更是凶险,带著人在水中浮沈,饶是他熟谙水性,也终究被纠缠住了,无力脱身。
宁简、宁简……
眼前的光亮似乎又近了,光亮之中彷佛有人影晃了一下,苏雁归心中恢复半分清明,又奋力地挣扎了起来。
越往前移动,那光亮中晃动的黑影便愈加明显,苏雁归也振奋了,用力咬住了牙,拼了命似的往前游。
最後一下急冲,人从水中挣脱,风扑面而至,让人有种获得了新生般的舒坦。
苏雁归用力地眯了一下眼,再睁开时,便怔在了那儿再没有一动。
数步之外,宁简一身白衣,目不转睛地望著他,脸上空茫,右手执剑犹架在半空,彷佛正在练剑时被惊动了,一时忘了放下。
苏雁归对上了他的眼,便再也不敢一眨,生怕眨眼之後,眼前人就会消失。
过了不知多久,山洞中响起极分明的匡啷一声,宁简手中的短剑匡啷一声掉在了地下,打破了两人的沈默。
「宁简!」苏雁归叫了一声,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哽咽和委屈,宛如受惊的孩童。
宁简退了一步,慢慢地眨了眨眼。
苏雁归猛地挣扎了起来,连滚带爬地上了岸,便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宁简。
宁简的手还虚架在空中,好一会才缓缓放下,指尖碰了苏雁归一下,随即又如遭火灼似的抽回。
苏雁归迅速地伸手捉住了那微凉的指尖,而後咧开嘴,呵呵地笑了出来,眼泪紧接著一滴连一滴地落下。
宁简的头很细微地偏了一下,满脸疑惑,彷佛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宁简。」苏雁归又叫了一声,反手擦了擦脸,笑得更灿烂,「宁简。」
「苏……雁归。」过了很久,宁简才艰难地挤出三个字。
苏雁归笑看著他,而後忍不住似的,凑过去在他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找你很久了。」
而後又鼻尖对鼻尖地碰了碰,宁简下意识地合上了眼。
「到处都找不到你,怎麽都找不到……我快被你吓死了!」
最後一声带著控诉,苏雁归用力地咬上了宁简的唇。
一吻缱绻缠绵,开始只是彷佛要把对方吞下去似的啃咬,可一旦得到细微的响应,苏雁归便放柔了动作,生涩却积极地挑拨著宁简的舌头。
直到快要窒息,宁简才轻轻地挣了开来,脸上染著红晕,看著苏雁归又眨了眨眼。
苏雁归也一样看著他,最後颤声笑骂:「你这个混蛋,怎麽会躲到这里来了!还跟你舅舅说什麽大概不回了……」
宁简打断了他的话,开口解释时却显得安静而认真:「如果江湖上的人知道我抢走了宝剑和剑谱,就不会再为难你了。他们找不到我,就没办法确定我是不是骗人,所以躲起来正好。」
「你这个笨蛋,为什麽要一个人躲起来?为什麽不回去找我?」苏雁归又骂了一声,捉著宁简手指的手却越发地紧了。
宁简只是看著他,似乎非常疑惑,最後很慢地问:「为什麽要找你?」
苏雁归一时怔住了。
宁简垂了眼,低声说:「你说你不爱我了。」
并不是控诉,只是近乎漠然的陈述,苏雁归却是心中一痛,後悔得说不出话来,正要争辩,又听到宁简继续道:
「虽然一个人会很难过,可是如果一开始就是一个人、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会是一个人,就不会那麽难过了吧?」
他的声音里带著很纯粹的空茫,彷佛在努力表达著什麽。
「如果是在很多选择里选中这一个,从一开始就知道要承担什麽样的後果,那麽为了不让自己说出﹃後悔﹄,就会不断地对自己说,这样的结果也不错。现在你的眼睛好了、耳朵也能听见了,江湖上的人不会再追著你跑,你不爱我了也就不会因为我生气伤心,这样的结果,其实真的……挺好的。」
「一点也不好!」苏雁归怒了,他完全听不懂这个人在说什麽。
什麽後悔不後悔,什麽好不好的……他身体还没养好,就为了找他从南到北地到处跑,每天吃不好睡不好,又是心疼又是後悔的,根本就是活受罪,而这个人居然说这样挺好?
宁简却只是依旧拿满是茫然的眼看著他,彷佛完全不明白他在生什麽气。
「你说这里是个生活的好地方,与世隔绝,所以我就来了。」
那时候说这话的前提,是要我和你一起吧?苏雁归忿忿地想著。
「还是说,我骗了你一次,你要杀了我才能解气?」宁简的语气居然平淡依旧。
你何止骗我一次?
苏雁归越发愤怒,几乎要把宁简的手指捏碎。
宁简吃痛地蹙了眉,却没有挣扎:「那样也行。反正三哥已经死了、你的毒解开了,我也没什麽事情要做了。」
「你三哥……你三哥……」苏雁归咬著牙念了两遍,最後只憋出一句,「你为什麽在他坟前跪了三天?」
「我去找凤宁安要天心草,可是他说之前为了给三哥续命,已经用掉了。我当时只想著,如果三哥没有用掉就好了……这样不对。」
苏雁归听著他说,渐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怒气渐消,他看著宁简:「你的意思是,当时你宁愿用天心草救我,而不是给你三哥续命,因此觉得对他有愧,就去给他跪了三天?」
宁简沈默了一会,微微地点了点头。
苏雁归紧接著问:「你说让我杀了你也可以?」
宁简又点了点头。
「因为除了你三哥、除了我,就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人和事?」
还是点头。
「你来这里,是因为我的话?」
点头。
「一个人很难过?」
宁简犹豫了一下,最後摇了摇头。
苏雁归焦躁地舔了舔唇:「你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後悔,所以就跟自己说一个人也不会难过……那就是说,其实还是难过的,对不对?」
宁简垂下了眼:「不难过,一开始就知道会一个人,所以不难过。」
苏雁归突然放弃了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转而问:
「你喜欢我吗?」
宁简点了点头,其爽快利索让苏雁归差点反应不过来。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宁简看著他,最後颇迟疑地问了一句。
苏雁归这才想起自己装作没有认出他时,就曾经逼问过他是不是喜欢自己。
於是他吸了口气:「你爱不爱我?」
「不是一样的吗?」
苏雁归的小心肝颤了一下,终究退了一步,哈哈地笑了一声,随後便疯了似的大笑起来。
宁简站在那儿,没有上前,只是很被动地看著他,满脸无措。
苏雁归有些认命了。
就像那时跟荆拾说的,他的宁简是个美人,要抱得美人归,总是要吃亏的。
这个人就是这麽笨拙,他还能怎麽样呢?就连表白都辞不达意的人,他还能拿他怎麽办呢?
那些什麽一个人的,什麽後悔不後悔、好不好的鬼话,简单来说,其实就是──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