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鹏飞作梦了,醒来之后甚至分不清是个什么样的梦,只有胸膛留下的余悸与紊乱的呼吸相随。翻过身本欲换个姿势放松一下,突如其来的刺痛却自小腹间传来,手情不自禁去抚,指腹停留之处,缝针之后留下的纹路隐约可触。
任鹏飞极力遗忘万恶谷中诸事,他身上的伤疤也在日渐淡却,可是有些事情,真是除非失忆不能忘,越是特意去忽略,便越是容易想起。
就如同这个夜晚,望向窗棂之外的霜白夜色,不由地去想:那孩子,该五岁了吧。
点苍山——
天气就是这样怪,上午还阳光普照,下午便乌云密布,风卷黄沙,烈烈而来,片刻之间,豆大的雨珠铺天盖地倾盆而下,打在人身上,刺刺生疼。
这样的鬼天气,是个人都不愿意出门,守山打猎的王猎户同样只能骂咧咧地窝在一个山洞里等待骤雨停止。他在山里设了陷阱,每天都会去看有没有野兽跑进去,今天照例要进山去看一看,结果不巧,赶上下大雨了。
不下雨时,植物茂密的山林湿润得都能拧出水来,这么一场倾盆大雨下完,地面变软不说,一不小心踩上流动的沼泽,十条命都拉不回来!
王猎户一边骂,一边想自己设下的那个陷阱该不会被水冲垮了吧?这些天庄稼收成不好,就指望着能逮上些个野味换钱养家糊口了。
好不容易等雨一停,王猎户揣上自己带上山的拐杖往自己设的陷阱小心走去,毕竟是长年在山林中打猎的,哪条道比较安全心里多少有些谱,等接近陷阱了,王猎户敏锐的发现,前面有动静。
难不成真有中招的野兽!
王猎户双眼顿时发亮,拨开滴水的杂草叶子,上前一看,顿时被眼前的场景吓得面无血色。
一个被雨浇得湿淋淋的人正背对他生吞一只野猪的血,从树上不时滴下的雨珠与野猪身上的血混在一起,把这人附近的地面染成血红一片,分外狰狞。这人许是听见声响,扭头过来,黑发黑须挡面,只露出一双黑黑的眼睛和淌血的嘴——
王猎户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还是抵挡不住强烈的恐惧,尖叫一声,「鬼啊!」随即转身慌不择路而逃。
留在原地的人似乎被这一声惊天吼叫吓到,稍愣一下,随即以快得让人只觉得眼前一闪的速度朝王猎户跑开的地方追去。
王猎户挤出吃奶的劲儿往村庄里逃,压根没想到有一个人紧紧尾随其后,这个人在山林中转了许久,都未再见过一个生人,此刻得见,只需刹那,便想出跟随这个人出山,就像那时,跟着谷底的那些动物们,找到很多食物一样。
这段经历实在难以遗忘。第一次离开万恶谷,便被世间之大不可预料而震惊,便被村人如见鬼魅拿刀抢棍棒追着打而不知所措,遍体鳞伤跳进河里顺流而下被一个好心的老渔夫所救,带回另一个小渔村里。
一段时间的养伤之后,一能动弹,他又急着想去找「江南」,老渔夫问他,「你知道江南在哪吗?」他摇头,老渔夫就指着遥远的东面告诉他,一直朝那走,总能见到江南。
老渔夫说他的胡子太长,也太乱,像个乞丐,便拿一把小刀帮他刮了,刮完后,直直看着他的脸,半晌才说道:「长得真好啊!」
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能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脸,些许不适应,但却记得那个人进谷时,也是没胡子的,从天而降,像个仙人似的。
只不过,自从他刮胡子之后,村里的孩童和姑娘不再怕他,然后躲躲闪闪,反而想方设法接近他,讨好他,就算他不会说什么话,声音粗糙得跟磨刀石似的也不介意了。
老渔夫曾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是什么?当时的他只能傻怔怔地摇头。老渔夫叹息,看你又不像个傻孩子,怎么会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不如,以后就叫你小江好了。
小江?
他于心中念着这个名字,看见老渔夫浑浊的目光望向江面,不知道在思念什么。
直至后来再回去找这位老渔夫,知道他已经病逝时,才打听出他姓江,人们叫他老江,叫他在一次出船打渔后再没回来的儿子小江。
他要走的前一晚,老渔夫弄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还有一坛米酒,从老渔夫这里,他尝试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吃熟食,第一次喝酒,第一次有了名字,第一次知道怎么与世间的人交流……
第一口酒,呛得喉咙又辣又烫,老渔夫在一旁哈哈大笑,说,「是个好汉就得会喝酒!」
第二口酒顺喉,第三口酒上瘾,此后,饮遍天下佳酿,却再没喝过比这更好的酒。
他走的时候,老渔夫把能给的东西都让他捎上,他默默收下,再趁老渔夫不注意,偷偷放回去,走了老远,他还能听见老渔夫用苍老的声音骂他:「呔,傻孩子,东西没拿!」
小江当然没回去拿,哼着牧童常用短笛吹的曲儿轻快地朝前走。
那时的小江没想过去闯什么江湖,他心中只有江南,那个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成为他追寻的方向。偏偏江湖与小江似乎有脱不开的干系,又或者是那句老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小江按老渔夫指点的方向顺着一条官道一直走,在黄昏之前,总算见到了老渔夫所说的,这附近最热闹繁华的一个小镇。
在这个镇上,他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房子,这么多的东西,尤其很多路过的人,都会不时回首看他,一些姑娘还会遮遮捂捂地不断对他指指点点。
小江没太在意,因为老渔夫说过,因为你好看,所以大家才会看你,小江想起见到那个人时,也因为他长得好看,便喜欢待在他身边,总也看不够。
他没从天上掉下来时,小江只有一个人,他来之后,小江的世界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他消失之后,把小江的世界也带走了,不顾一切也要爬出来,为的就是再把他找回来。
小江满怀信心,以为到了江南一定能见到他,便喜孜孜地朝前走,万万没料到,暗中有一人,早不怀好意盯上他多时。
天色不早,街上摆摊的小贩商人与路人纷纷撤离返家,这种时候,赶路的小江本该找个地方打尖留宿,老渔夫也交代过,等他赶到这个小镇约莫天色已晚,顺便在这一宿,养好精神第二天再继续赶路。可当下,小江丝毫不以为意,观察够了这个小镇里形形色色的建筑之后,方才收起好奇之心,笔直走出这个不算大的小镇。
除却一些上路必备的干粮衣物,包括碎银子在内,小江全塞回给老渔夫了。他现在知道,在世间走路,少不得一样东西,银两。吃穿住行,生老病死,哪一样不需要花钱,现在他身无分文,拿什么住店?反正早已习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生活,再继续这般下去也没什么。
他前脚才踏出小镇牌坊外,后脚便有人唤道:「这位公子,请留步!」
小江压根没想到是在叫他,依旧在前头快步走他的路。
「哎,前面的公子!公子,请等等,等等!」
后头的声音由低到高,由谦和到略有些气急败坏,小江完全充耳不闻,后面的人也顾不上装模作样,提裙跑上前来,直接拦住小江去路。
小江定睛一看,拦他前进的原来是个妇人打扮的女子,乍一看和一般的平民女子差不多,可细看还是有些不对劲,他眼前这位妇人,过于美艳,过于跳脱,眉眼之间,不时透着些狐媚,朱红的唇向上面一颗黑痣在白皙细嫩的脸上不显突兀,反而增添一份让人看得心痒痒的诱惑。
光是小江打量她的短短工夫,这女子就不知道朝他抛出多少个媚眼,若是寻常男子被这么美艳的女子光明正大的引诱,怕早乐得神魂颠倒全身酥软了。可小江看不明白,在他心里,这女子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除了较其他人显眼外,还真没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注意到她的眼神,还以为她眼皮抽搐了。
「这位公子,这么晚了还要赶路,怎么不留在镇上住一宿再走呀?」
眼前女子细白的手指不停缠绕丝帕,黑白分明的杏眼不住的上下打量小江,暗地里不知道惊叹过几次见过俊的,还真没见过这么俊的!在街上甫出现,顿时眼前一亮,当下就决定一定要咬住不放。
公子?小江因她的话稍有些困惑,正想纠正她,他不叫公子,叫小江时,女子又故作娇媚地用丝帕掩住嘴角的笑纹:「看公子不是本地人,怕是不知道吧,出了这个镇,往前近百里地内可没个村没个店了,还不如在镇上住一晚,准备准备明天再赶路比较好,免得到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餐风露宿,忍饥受冻啊。」
见小江还呆呆地,女子似忆起什么,哎呀一声,又道:「公子不必惊慌,妾身是镇上的一名嫠妇,方才在街上见公子不似本地人,这么晚了还要赶路,怕公子是以为前面还有住的地方便好意上来提醒一番,免得公子错过投宿之处,在荒郊野地受寒生病,无人照料……」说罢,声音变得缱绻,眼神一勾,带电一般直直抛过来,可接收之人,仍然莫名其妙。
还是没反应?女子眼珠子一转,正欲再开口劝说,企图把人拉进自己家里时,小江沉默多时之后,哑哑地开口说了两个字:「江南。」
江南?女子一时不解,转念之间领悟过来,眉开眼笑道:「公子难不成是要去江南?」
小江点点头,女子笑得更是娇艳:「哎,真是巧了,妾身出生地便是江南,早些年才嫁到此地来的。江南的事儿,问我,准没错!」
小江闻言,黑黑的眼睛顿时发亮,些许激动地道:「去江南!」
「原来公子真是去江南啊,哎哟,这路可就远了,没两三个月还真赶不到,公子今晚还是找个地儿休息休息,否则累坏了身子可就去不了了。」
小江一听,双眼有些黯淡.「……没银子。」
「没银子?」女子一愣,上下看小江一身贫苦人穿着,霎时明白,掩嘴笑道,「没银子没关系,丈夫逝后,妾身一个人住着一个大院子有好几间空屋,公子住一宿,家里可以熟闹一下,妾身还求之不得,不收你银子。」
「真的?」小江睁着清亮的眼睛看向这位笑得尤其狐媚的女子。
「难道公子怀疑妾身?」女子压低声音,斜过眼睛,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