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求”简直像千万利箭排山倒海而来,刺得永嘉万劫不复。永嘉僵硬地转过身去,厉如锦一手胡乱地擦着泪,另一只手却怎么也不放开永嘉的衣摆。
永嘉叹息,从厉如锦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角。厉如锦凄惶地差点要滚下床去,永嘉不忍,上前将人扶住。怀中之人只有一把瘦骨,微热的胎腹顶在两人中间。
厉如锦犹豫地将手环上永嘉的脊背,见永嘉不动,于是渐渐收紧。
却是永嘉先开的口:“你瘦了很多,要好好吃饭。”
没想到是这样的一句,厉如锦却泪意汹涌:“月明,听我说,我几日想了很多……”
永嘉稍稍推开他,食指轻压在厉如锦的唇上:“别说,也不要多想。你只管把身子养好,往后该是怎样还是怎样。”
厉如锦心里闪过不可置信的惊喜:“月明,你的意思是?”
永嘉只静静抚摸着厉如锦的肚腹:“啊,她又长大了~生下她,你还是皇后,还是女儿们的父亲。当然,也可以是别的什么。如果不想留在宫里,讲武堂也给你留了位置,只是要改名换姓,有些麻烦。”
厉如锦摇头,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来,他脱力地仰倒:“懂了,往后我厉如锦可以是任何人,但惟独不是你萧月明的妻子。是不是?”
永嘉居然笑了,只是眼底浮着一层水光。他起身,大步向外走去:“是又怎样,是不是我的妻子反正你从来也不在乎!”
厉如锦看着雕龙绣凤的帐顶,眼泪已淌了满脸:“在乎的,我从来都是在乎的……”
☆、浮光
“父皇,您和父后吵架了么?”萧懿仰头问永嘉,皇帝怀中抱着小女儿,微微出神。
“没有,怎么问这事?”永嘉勉强笑笑。
萧懿小小年纪居然也做出愁苦的表情:“那为什么父皇不去父后那儿陪阿懿吃饭?”
“父皇很忙啊,等忙过这阵子,父皇带阿懿去庙会好不好?”
“和父后还有阿令一起么?”
“阿令太小,你父后身子不爽,就父皇和阿懿两个人。”
“哦,是了,父后总是肚子痛,都不能起床。算了,阿懿还是不要去庙会了,阿懿要陪着父皇!”萧懿忍痛割爱地握握小拳头。
“啊啊~”萧令似乎也在回应姐姐,拉拉永嘉的衣襟。
看到两个冰雪可人的女儿,永嘉没办法不想起那个身怀重孕的人。他不知道此刻自己已眼眶微红,将萧令交给乳母。永嘉将大女儿拉进怀里:“父皇要回宫处理奏折了,阿懿乖乖去陪父后用膳。撒撒娇,劝父后多吃些,不要说是父皇教的。阿懿自己关心父后,父后会更心疼阿懿的,知道么?”
萧懿迷惑地眨眨眼睛,还是点头:“嗯,父后都吃的好少的。还有还有,昨天父后抱着妹妹不停哭,说要是他不在了要阿懿好好疼妹妹。父后哭得好伤心,后来肚子又痛了。”
永嘉怔住,他果然是不愿意留下来么。年轻的父亲只是摸摸女儿的脑袋:“父后在不在,阿懿是姐姐,都要疼两个妹妹的,记住了?”
“是呢~”萧懿笑着皱了皱鼻子。
厉如锦依旧是每日躺在床上,身下塞着药栓总算把出血止住。他从没想过自己那么讲究面薄的一个人,会整日光着下身,体内塞着异物。他发疯地想着永嘉,可永嘉再也没来看过他,不论夜晚还是白天。
他回忆着七年来点滴的甜蜜打发病榻上漫长的时光,他有时甚至想,如果自己难产死了,永嘉会不会后悔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没有来看自己一眼。
宁王来时,秋水正在给厉如锦擦身。腿脚浮肿到发亮,脸颊和手臂却是骇人的枯瘦。宁王背过身拭了眼角:“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成这样了。”
厉如锦苦笑:“他知道了~”
宁王无奈闭眼:“就知道要出事!那些书画字条不是让你早早处理了么?怎么还……”
“没有,我一直留在身边。那夜,倒是真准备一把火都烧掉,什么都涣簟!
“只是被他发现了,是不是?”
厉如锦不愿再回忆,细瘦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腹部。
“他来看你了么?”
“来过,他说如果我愿意,生下孩子后可以回讲武堂。”
“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从前这正是你想要的。可如今,却是在戳你的心肝。”
“阿宁~”厉如锦伸出细瘦的胳膊,宁王托住,厉如锦反手握紧。
“阿宁,你答应我。要是我不好了,你一定要替我照顾三个女儿。他,他对女儿们是好的,这点我信。只是怕今后有了新人容不得孩子们,要是她们受了委屈,你站出来替她们说说话,可好?”厉如锦说着,眼泪已流个不住。
宁王眼泪直趟,恨恨挣开手:“说这丧气话做什么!自己的孩子自己管,我没那功夫!”
厉如锦笑着抹眼泪:“我最知道你,嘴硬心软。生孩子都是九死一生的,我也怕啊。好啦,我只是说说,你不管就不管吧。”
宁王抽出手帕揩了涕泪,仍是不爽:“说也不该说,丫头都那样小,难道你舍得?”
“是啊,我舍不得。”
“今上,宁王觐见。”李全躬身奏道。
永嘉放了朱笔,提提鼻梁:“宣。”
“叔王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永嘉淡淡问。
宁王一笑:“小王本是来给今上和皇后的请安的,却不想昭阳殿门庭萧疏,再问宫人却道今上在南书房躬身政务,于是就不请自来啦。”
永嘉哼笑:“叔王本不必客气来请安,但既然来了为何去先去昭阳殿,难道历代皇帝的寝宫是在昭阳殿不成?”
“小王当然知道昭阳殿是皇后的寝宫,只是如今皇后身怀重孕,跟去年此时无二。那时今上日日在昭阳殿,不离皇后身侧,连政务都是在那儿处理。所以今日小王还不是轻车熟路直接去了昭阳殿,没想到雕栏依旧,只是圣颜不再。”宁王一番话包了千万层意思,永嘉哪能不懂。
皇后不在昭阳殿,显然是跟皇帝两地分居;时隔一年,皇后却两度重孕,中间几无间隔,为的是谁?皇后身怀六甲,起卧不便,作为丈夫皇帝自然要关爱体贴,相伴左右,可如今看来,却不是这样;最后化用后主名句,想是宁王对永嘉的赤裸讽刺。
永嘉气得够呛却不能轻易发作:“皇后言行失范,触怒圣颜,朕让他独居影园,好好思过。”
“不知皇后哪里触怒了今上,小王舔为今上长辈,又是皇后挚友,不知今上能否训示一二,让小王给解个围。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皇后眼下孕体沉重,正是渴望君恩圣眷的时候。”
永嘉冷笑:“朕和皇后私事,不劳宁王费心。影园那边,好医好药的一日也没断过,皇后是朕的发妻,怀得是朕的骨肉,朕何时没体贴他们?只是年底事多,朕乃一国之君,难道还要亲力亲为?”
宁王见永嘉滴水不进,也懒得继续挂完抹角,脖子一拧,直接来了:“萧月明,我说你在意个什么!如锦那样谨慎安分的一个人能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让你这样绝情?!”
永嘉只道宁王不知道原委,叹气:“你不懂~”
“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如锦在认识你之前,不论男女,连手都没跟人牵过!我只知道他为你挡过剑受过伤,为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怀孕生子,一次次往鬼门关走!我还知道,他有过一段对方根本不知情的单相思,进宫前他就放下了,之后他满眼满心只有一个不关心他死活的丈夫!我知道,我都知道!而你却什么都不明白!”
“你以为他没有心,他知道你对他的疼宠,你对子嗣的无奈,你对这段感情的困顿和怀疑!他也知道你在努力挽回,他亦是想倾尽一切去配合你!他说他要改变,让你知道他在乎你的心情。他不想在因为年龄的差距对你严肃刻板,他享受你宠溺他的甜蜜!他读《英宗实录》,想象我爹爹一样改变自己,学着和你做寻常夫妻,即使贵为帝后也能一生一人,白头到老!他还愧疚没能为你生下儿子,却为不愿唯心替你纳妃而苦恼!这些,我都知道!因为那天从围场回来的马车上,他跟我说了一路,嗓子的咽了,可眼里脸上全是笑!”宁王急速说着,胸口不住起伏。
永嘉颓然垂下眼帘:“够了,你走吧……让朕静一静……”
宁王瞪他,却把眼泪瞪出来,气咻咻地拂袖而去:“萧元元,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永嘉任自己倒在地衣上,呆望着盘龙藻井……
☆、重圆
初冬的武淩,夜晚依旧繁华。朱雀街车如流水马如龙,行人比肩接踵,灯火如昼。永嘉一人独行在热闹的街市上,看人声鼎沸,浮世繁华。
他喜欢霓裳坊的衣料,上次一人出来买了好多回去,都是娇嫩的颜色,一看就知道是给孩子们的买的。
那家四味轩是临江那家的分店,他喜欢吃那里的炙羊脊和糟鹌鹑。
那间古玩铺子以前他们也常去,他总喜欢买些精巧却不昂贵的玩物。
戏园子街头街尾各有一座,自己好像答应过他也为他写个话本,在全国的戏园子里演个百八十场。如果真要写,叫什么名字好?从哪儿写起?是不是‘尤记平州初见日’?明明不过是一条灯火长街,却有那么多跟他有关的记忆。永嘉自失一笑,却被一个小童拉住。
小童是戏园子的伙计,认识永嘉,脆生生地招呼起他来:“萧公子,您今儿可来得巧,今儿演得是《长生殿》的《重圆》最是美满喜庆的一出。”
永嘉看了眼水牌,正写着《重圆》,旦角儿倒是个叫念云的新人。小童见永嘉有兴趣的样子,殷勤地将他往里面引:“公子别看念云老板是新人,人家可是先前宫里千声阁里伺候上皇今上的。功夫好得很,您是行家,待会儿一听便知。”
永嘉只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再想不起更多。拿出锭碎银赏给小童,小童笑嘻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