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也不看天,拉弓便射,箭矢疾飞,上空一声闷响,传开哀哀哑鸣,随后黑点坠落。一只大雁倏地坠落台上,头颅被铁箭击碎,仅剩一半,脑浆模糊地露出颅骨。太后连忙踢开雁身,起身离座,掩面惊喘。宫婢来不及搀扶。
薛明师又搭一箭,准星对准方才出声的太监。太监面色惨白,不敢再出声,扑通一声跪倒。
薛明师方收了弓箭,一提下摆,单膝跪道:“卑职鲁莽,使太后受惊。”
太后开恩,准他退下。
直到日暮,这场围猎终于散开。
军士持火把引路,火光如点,连成红带,环绕山间。
薛明师骑马回程,亲卫远远一指,回报那便是靖王的马车。
薛明师扯起缰绳:“靖王今日带的全是幕僚,你发现没?”
江择锋:“是。”
薛明师:“太后竟连这点都没想到——靖王手下武士都去干什么了?能干什么?姜是老的辣,我还差他一着,猜晚了。变天拖不到明后,即是今晚。”
江择锋久久不语。
薛明师啧道:“择锋,你想什么?别怪我没说,你就是现如今提剑杀回去,京中大局已定,来不及了。”
江择锋道:“太后……狂妄妇人,是她拖累了陛下。”
于此同时,靖王车中,程哲叹道:“若我是太后,绝不会在这时与薛明师为难,白白断送一线生机。”
马车轻轻摇晃,靖王手指极稳,放下窗帘,他原先望的,恰好是薛明师的方位。靖王道:“程哲,你六年前入府,不了解薛明师。”
程哲不解。
靖王道:“你当他是谁的忠臣?他不会与我为敌。之前按兵不动,只为等妇人稚子失去最后一点人心。”
薛明师携江择锋回城。
带他绕道荆国公府。
国公府大门紧闭,偌大门口只挂两盏灯笼,半个人影不见。
黑灯瞎火,也不怕摔着个把行人。
薛明师啧道:“老狐狸,告病不出。”翻身跳下马,马鞭在手里卷成几折,便大步向前叩门去。
门童含糊的声音:“已晚了,哪……哪位都不见。”
薛明师不怒反笑:“国老原话?”
门童迟疑道:“薛将军?”悉悉索索,换了个人声。
“薛,薛世兄……”
薛明师遂和颜悦色:“王贤弟,听闻国老告病,我特来慰问。”
王公子:“父亲……父亲料到世兄要来,确实留了话……”
薛明师越发和蔼:“世伯有何吩咐?”
王公子颤巍巍道:“父亲吩咐,‘旁的人,避不得那见也就见罢;要是薛明师来,你们可千万得给我拦住喽’。”
此后门内再无声响。
月光下,薛将军脸色不那么好看。
会看风向莫过三朝元老。
这才是真的风雨欲来。
江择锋望望天色,无奈道:“不敢打扰将军休息,末将也该回营了。”
薛明师回过神:“啊。”
不知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薛将军盘算着叫亲卫当场砍颗树,把大门撞塌,攻入国公府。反正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反正这京中正乱着,不差他这一笔。反正谁不长眼惹他,谁治得了他?
江择锋:“将军,末将,那个,告辞。”走出几步,终于从胸腔里长松一口气。转头就被人狠狠一拉。
薛明师扯着他的后领,把江择锋扔给亲卫。
明月当头,他身后兵强马壮。
一股不安串上来,薛明师撸起袖子,叹了口气,自语道:“我怎么感觉大事不妙……”
他怕江择锋满脑子忠君热血,惹出什么事,令亲卫把人一绑,押回家罩着去了。
正所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薛明师以为他能替江择锋顶下这件事,不料这件事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将军府在城北。
薛家往上三代都从军,家里牌位多,活人少。
说得好听,可谓满门忠烈。
薛明师母亲在时,喜好莳花弄草。整座宅邸,四季花木,被她打理得妥妥当当。
后来前一位薛将军战死,薛夫人想了一晚,得圣上体恤,她母子二人由国家供养,独子最惨烈的结局无非为国赴死。死得其所,何足忧哉?她缠绵病榻久矣,这么一想通,天亮就安然而去。她种下的花木薛明师不许人碰,无人修剪,那些兰桂松梅物随主人形,久而久之,竟长出森森草莽气势。知道的知道这是将军府,不知道的看着十分像一个土匪窝。
江副统领被平戎将军亲卫送进这土匪窝,不多时,薛明师换了衣袍跑出来,叫:“姐!姐!”
把江择锋看得一愣。
循灯光看去,却不敢看了。
原来那内堂帘子一打,走出一个服色素净的年轻妇人。
端的是皓腕明眸,天然带笑。
并未听闻故薛将军尚有一女。
斯是有夫之妇,江择锋避开眼。
那妇人掩唇一笑,先见礼。
薛明师道:“今日伴驾围猎,光垫了几口干粮。”
妇人笑道:“好,好,我去厨房看看。”招婢女同去。
薛明师复向侍卫长点数个人名,脚下不停,直带江择锋入书房。书房由配刀兵士把守,两间整屋,门被他猛一推开,其内三张书案一字并列,桌面上卷帙图册堆积如山,摇摇欲坠。
薛明师以臂扫开最末一张台上杂物,两名亲卫无声去捡。最下是一张墨迹凌乱的地图。薛明师端起烛台俯身察看,一只手掌压在图上摩挲指点。
他有一双惯掌弓马兵刃的手,略一定睛即可数出好几处泛白伤口。
唯举烛台的手上有崭新血痕,痕迹重叠,是在太后面前两度挽弓,为惊神弓弓弦勒伤。
江择锋恍恍惚惚,仿佛回到嘉应川大营。
便在他恍惚之间,两名部将一前一后走入书房。
随他们开口,江择锋脸色即白,待那两人停下喝茶,江择锋面无血色。
他不由在想,薛明师令他知晓这些,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二
适逢那少妇带下人来送宵夜,附几套碗筷。
一见是热汤面,薛明师道:“何必煮这些,本来今晚他们吃什么,给我来一份就是。”端起面倒了一碗。
少妇摇头笑他,又劝方才入内的储尉、吴道凌勿要见外,饿则同食。
薛明师初为参将时奉命带小队人马伏击,岂料为敌楚军队所阻,粮草断绝,又是寒冬。数日后率众突围,却落下这么个毛病,时时要吃饱,再不肯受饥饿。
心腹部将见惯他这一套,哪会去与他分食,书房内暂时无人说话,唯有此间主人埋头大吃之声。
他们方才所讲是东南沿海的叛乱。
大魏有三患,一与西楚接壤,兵戈不断;二是东南沿海常遭敌寇侵扰。此为外患。
第三是内患。近十年来后宫干政,外戚骄横,颇受攻讦。
今年七月,东南总督洪定波部水师大捷,不仅守住了苏南门户,更主动出击,破敌于海上。
决战后,水师一个立功的总兵便被禁卫军的人槛送京师,罪名是诽谤朝廷。
总兵未向京中上冰敬,遭此诬告,民兵当即哗乱,一众乡勇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形势愈演愈烈,蔓延全省。前日为靖王之部平息。
待薛明师喝完面汤,江择锋干涩道:“此事,这样的叛乱,京中竟无人知晓。”
吴道凌虽是武将,生得面如冠玉,一副文士打扮,自在道:“若非如此,焉能显出靖王殿下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薛明师眼观鼻,鼻观心。
储尉刚毅持重得多,看薛明师神色,沉声道:“道凌,慎言。”
江择锋兀自喃喃:“东南总督又为何不报不理?”
薛明师忽地一笑。
江择锋急切追问:“将军难道也要坐视?”
吴道凌:“前朝有某将,职司拱卫京畿。戾太子□□宫廷事发,恐遭废黜,横下一条心来矫诏逼宫。秦王识破,率部救驾,某将同时得到戾太子与秦王手书,皆称对方意欲谋反。某将一兵不发,直到秦王得到陛下手书,方获取此人相助,解猎宫之围。百年以后,你猜此人获谥为何?天子亲书‘忠’是也。如今太后与靖王,便似前朝戾太子与秦王。”
江择锋惘然。
大魏军权三分,薛明师得其一,他不管不动天下才不会乱。
薛明师:“行了,你先去睡。”
江择锋走后,储尉:“江择锋不是太后一系。”
薛明师:“不算出奇。”
禁卫军由太后内弟执掌,人皆以为副指挥使是太后一系,不想江择锋竟全然不知其中争斗。
吴道凌:“明天以后,不会再有人信江副指挥使是太后一系,不过这顶靖王党从龙首功的帽子,怕是扣死在你头上,再摘不掉了。”
他年论史,需说一句薛明师可算名将,然绝非纯臣。
薛明师:“方才你举的例子,是令祖武忠公。”
武忠公本姓尤,得忠字为谥,尤氏对前朝死心塌地,以遗民自居。五代以后,及至吴道凌之父,方化尤为吴,出仕为官,官至兵部尚书。
吴母有孕时薛明师方五岁,吴母以手指腹曰:若是小妹妹,将为汝妻。
薛明师诚恳道:“有了这顶帽子,你我就更般配了。这么些年来我未娶你未嫁,不妨禀明伯母,早日成亲?”
次日早,江择锋推开卧房门。
昨夜听闻惊天密报,他也未想到,他会在薛府睡得这样好,这样沉。
薛明师已打完一套拳,穿着便袍,蹲在院中。
江择锋张大了嘴。这不能怪他,很少有人能看见敕封平戎将军一大早,在府中,喂鸡。
鸡是一只斗鸡,羽毛乌黑油亮。
薛明师喂完,方才走回廊下,拉了圈椅坐稳,整理靴子。
薛明师:“再等会儿估计就有传旨的来。”
江择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