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阵强烈的头痛袭来,江平明抱头趴到在那堆金银之上。头好像要裂成两半,七岁之前的记忆片段闪电般涌现。没错,他的真名不叫江沙,而叫商安。他记起了生父生母的模样,英俊的青年与温柔美貌、有着碧绿眼眸的异域女郎。母亲的汉语说得并不流利,却也别有一番风情。她也喜欢用母语呼唤自己的乳名,只是那名字的发音他实在记不得了。他们过着牧民般流离的生活,却也很幸福,直到那天……父亲好像哄他吃下了什么药丸,他陷入黑暗之前最后见到的是母亲哭泣的脸。再次醒来时他已是孤苦零丁、忘却一切的弃儿。
手里握着生父死前的亲笔书信,江平明已涕泪满襟。原来他们并没有抛弃他,而是在一家三口大难临头之时不惜牺牲自己、甚至牺牲别家孩子的性命,来为他换取一条生路。苍天没负他们所愿,他活了下来,平平安安地活到二十六岁,就算今日要死在这里,也活得足够长了。可是为何又多此一举,在他身上留下玉的烙印呢。如果没有这印记,他就永远也不会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可以一辈子以平民江平明的身份无忧无虑地活着。何苦要让他知道自己是不该出世的孽子?他不想做商安,他是江平明,不是商天骄的堂兄,也不是当今大叶王的表亲……他身上流着两个王室的血,却是两族都不承认的狂悖之产物。父母的身份没为他带来一丁点荣华富贵,反而让他为两个民族所不容。这一点他就算没恢复记忆也很清楚,从小到大,他走到哪儿都被人嫌弃,汉人嫌他长得像大叶人,大叶人亦嫌他长得像汉人。总之就是不伦不类,不当不正,四不像的怪物。
这不是我的错,为何大家都要怪我?江平明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他恨杀了他父母的大叶老王,恨留下两块玉让兄弟阋墙并招致如今种种事端的洛灵帝,恨没完没了找他麻烦的大叶八王子,更恨发现了事实真相的自己。此刻他只想回到弦海畔先生留下的住处去,在那儿一个人了却残生。什么复国,什么宝藏,一切都与己无关,他一点儿也不想理。
实在是太累了。又湿,又冷,又渴,又饿。不知还能坚持多久。父亲若知道自己的儿子握着他的书信死在这里,会作何感想?
江平明依在一堆金银之上,眼前的夜明珠的光好像逐渐模糊、变弱……他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第 33 章
去年大旱,这一年又逢大涝,农田欠收,朝廷和百姓都不好过。那个能呼风唤雨的国师大人偏偏又在前往旧京的路上失去了音信,至今也没人发现他的下落,举国上下只能望着下个不停的雨哀叹不止。民间又流言四起,说赫朝建立不过两年,却连接遭天灾,是上苍见不得蛮夷统治中原,降下天罚了;朝廷缺粮缺钱,只能变着法子向百姓要,盐税矿税等种种名目让百姓苦不堪言,一时间又闹得满城风雨,天怒人怨,天下再度大乱。虽说义军头目秦犷也下落不明,然慕名而来的投奔者仍不在少数。不过民间反则反矣,并不是只有秦犷这一路,大江南北各有数路揭竿者异军突起,各军阀未成气候却先混战,朝廷不得不派军队兵分数路去镇压,留守下沙城的兵力自然减弱。
且说秦犷失踪后,义军难免军心大乱,虽秦犷走前留下话让众军士唯朱明义马首是瞻,但却被恼羞成怒的央金占了先机,找到了大部队的藏身之处。当时义军尚余五万多人,而央金只带了一万人马,央金并未让手下与义军正面交锋,而是自己凭着一股恶气,有如当日秦犷劫法场一般,只身带着几十死士杀入朱明义阵营,将天骄与喜娘两个孩子夺了去。
这一出顿时扭转了局势。央金将孩子带回自己阵营,要求义军三日内全军投降,才肯放人,否则就杀了孩子。义军内部在救不救孩子的问题上又发生分歧,一派认为天骄乃洛朝正统血脉,只此无二,决不能不救,另一派则觉得不能为了两条命陪上几万人命及复国大业,此举是因小失大,不如先趁天下乱时一举直攻下下沙城,只要夺回汉人的天下,之后谁当皇帝,到时再议也不迟。双方争执不下,保皇派将秦犷搬出来,说秦将军若在,必是选择保孩子。这话让朱明义心中不快,他自觉这些年来频受那江平明和天骄拖累,自家老母亲会死,也与那二人脱不了干系;现下更是不想因两个孩子而放弃坚持已久的大业,便打定主意不去救人,只放任手下争吵不休,自己以需要考虑为由闭门不出。
天骄和喜娘被捉到央金府上,央金并未折磨他俩,只命手下人严加看管,一日三餐不曾少过。起初天骄甚有骨气,死活不肯吃饭,喜娘则随遇而安,能吃能睡。到了三日期限的最后一天,义军却仍然毫无动静,央金心里也犯起嘀咕,想莫非这群人还真是狠得下心,学壁虎断尾?气冲冲地走到关押两个孩子的房间里,见天骄饿得奄奄一息,骂道:“小崽子,你一心想死,你那些好叔叔们也一心盼着你死呢!你最好赶紧饿死,也省了我拔刀的力气!”喜娘见状也知不妙,猜到大概秦犷不在,其他人是打算放弃她与天骄了,情急中心生一计,对央金嚷道:“你杀了他也没用,如果他死了,秦叔叔必定不会把玉玺交给你了!”
“什么?你说玉玺?”从小姑娘口中说出这词,央金着实大吃一惊。“是洛灵帝藏起来的传国玉玺么!”
喜娘心中忐忑,却也只能硬起头皮应道:“没错!秦叔叔早就知道了玉玺的下落,他那日劫法场是假,抽身去找玉玺才是真的!”
央金眯起眼,仔细打量起这个小丫头。喜娘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虚张声势道:“只有秦叔叔一个人知道玉玺在什么地方,义军都不知道,他们也不会来投降的,但若你今日杀了我和天骄,就失去了和秦叔叔交换玉玺的筹码,世人都说当皇帝没有传国玉玺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等我俩死了,秦叔叔玉玺在手,拥兵自立,到时天下人心所向,你们就玩儿完了!”
央金身旁的随从扬手就打了她一巴掌,用生硬的汉语斥道:“死丫头,敢对我们王爷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找死!”
喜娘也是从小被父亲宠大的,父亲死后在军中也没受过什么气,冷不丁挨了这一巴掌,又疼又气,眼泪在眼里打转,捂住脸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天骄见状,挣扎着爬起身,挡在喜娘前边,气喘吁吁地对那人说:“你……你欺负女孩子家,算、算什么能耐!”
央金嗤笑一声,斜眼瞧他:“瞧你这模样,饿得站都站不稳了,还想英雄救美?”
喜娘忙扶住天骄,气呼呼地对央金说:“反正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信不信由你!”说完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不知这个赌注下对了否。
央金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忙问天骄:“你父王给你的玉佩呢!”
喜娘抢着回答:“玉也在秦叔叔那儿!”这句是大实话,因此她底气十足,说得特别大声。
央金不信,负责看守的几名护卫却禀告说之前已搜过这俩孩子的身,没发现有玉。央金这下半信半疑了,想那姓秦的真是暗怀鬼胎,打着照顾先帝独苗的幌子,私下里把宝藏的线索都独吞了。“原先看他为人的确仗义,原也是为了一己私欲,哼!”心里骂完,便叫手下吩咐下去,再发公告,说两个孩子在自己手中,逼秦犷速速现身。
英帝在朝中闻悉胞弟的所作所为,气得不轻,骂道:“平日里看他都挺精明的,怎知现在愈发拎不清了!次次都是张榜要挟,等人出现后定又横生枝节,哪次见他真抓得到人!”
另一头,朱明义也进退两难。义军人数众多,若不趁早撤离此地,等朝廷增兵过来,定是凶多吉少,然而若他现在就急着要走,势必导致军中两派分裂,届时他麾下兵力减半,更是复国无望。眼下就只能盼央金等得不耐烦,早点结果掉那俩孩子性命,他就能名正言顺地率领大军第一时间离开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喜娘为求自保随口说的事情,却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这下民间都以为世间有个寻得了传国玉玺的秦犷,他才是上天命定的复国之人。这么一来,老百姓纷纷期盼秦犷能够带着玉玺横空出世,推翻大叶人的朝廷,秦犷一时间成了神话般的人物,这恐怕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
且说江平明被困于那深邃的岩洞中,昏睡了不知多久,却又被饿醒了。他意识尚存,填饱肚子的意念胜过了寻死的念头,颤颤巍巍地爬了起身,见到那颗光芒四射的夜明珠,心里突然燃起希望——带上它,就可以照明了!想到这个,他觉得又有了些力气,便将那封信与玉玺重新用布包好,挎在肩上,双手抱起夜明珠,沿着两排形容可怖的尸体往来路走去。
那珠子也不算太大,可份量不轻,江平明饿得手脚发软,抱着珠子的手直抖,却还是死命将其抱紧,生怕一不小心打了。在珠子的光亮下,他发现两旁的干尸绵延不绝,并不是胡乱排列,而是沿着一个方向排下去,好像在守卫某一条路似的。莫非这其中真有玄机?江平明打定主义,就沿着有干尸排列的路走。
他又饥又乏,只觉得前方的路无限延长,自己就快撑不下去了,这条路却依然看不到头。然而退回去也只有死路一条,眼下只能拼命往前走。双腿下意识地迈着步子,每一步都似比前一步迈得更艰难,脚下哗啦哗啦的趟水声也无限放大,直叫耳朵嗡嗡直响。他走到几乎要昏过去,两旁的干尸逐渐稀疏,直至彻底没有。江平明用发颤的手勉强举高夜明珠,仔细观察四周环境,惊喜地发现了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团已湿透了的红纸——那正是他来时不小心跌落的灯笼。幸亏进来的时候一路向右,现在没了干尸队列的指引,他也能找到回去的路了。想到马上就能得救,江平明振作精神,沿着蜿蜒的路往来时的方向继续前行。
他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