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沙城内四处皆树着义军的龙旗,那龙正是江平明当初留给秦犷的画作。江平明在宫殿内一间一间地逛着,秦犷带人走在他身后。当他走到一处荒凉的别院时,秦犷耳尖,听到内室中有动静,急忙拔刀冲至他前面,朝里头喊道:“谁躲在房里!出来!”
房里沉寂了一会儿,突然响起了说话声,但说了什么却没人听懂。
“莫非还有大叶狗贼埋伏于此!”秦犷手下急忙提醒。
秦犷一脚踹开房门,只见里头有一位气色衰弱但仍然保持警惕的老人紧张地盯着他们。
“你是谁!”秦犷喝道。
那老人又说出一串他们听不懂的话。
秦犷见他衣着华丽,袍上绣着金线龙纹,忽然想起来,他们只顾要杀了当朝皇帝,却忘了当初英帝和央金是逼了第一代老王退位后才登上帝位的。眼前这人大概便是大叶老王了。
看起来大叶老王不会说汉语,而秦犷他们又听不懂大叶语。有人建议别跟他浪费唇舌,反正说也白说,不如杀之后快。
秦犷想到当初就是这个人带兵入侵中原,逼死献帝、害自己一家数十口人惨死的元凶,恨得咬牙切齿,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就朝他咆哮起来。
那老人也激动地叫了起来,还伸手比划个不停,好像示意秦犷干脆杀了他。
江平明一直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这个大叶族曾经的王。他是自己母亲的长兄,论起辈份便是自己的舅舅,也是杀害自己父母的仇人。然而江平明的心中却没有涌起恨意。因为此人实在太过陌生,他难以想象当初这个人和自己的父母有过什么恩怨纠葛。这一切都是突然强加至他身上,让他不想接受却无力推开。
秦犷注意到江平明的神情变化,也想起这个人与江平明有血缘关系,便问江平明:“你觉得怎么处置他比较好?”
身后随从们不知内情,这情景看在他们眼里实在太过怪异,眼前是与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敌,自然是要杀掉的,而秦犷却要问江平明的意思再行动,这简直像是……昏君与宠妃之间才会出现的对话。
江平明摆摆手:“这当然由诸君决定。”说罢,最后看了老人一眼,却突然流下泪来。好像自己也没料到竟然会流泪,他急忙抬袖掩面走出了别院,装作怕见到接下来的血腥场面。
最后这个曾经威风一时的老人死在了愤怒的众将士的乱刀之下。
☆、第 39 章
江平明一语不发地逛遍了整座皇宫。各间富丽堂皇的屋门被打开,充满异域风情的装饰无法让他产生亲近感,即使此处是他母亲早年生活起居之地。高而悬空的天花壁顶,用闪亮的绸布搭成的拱形帐幔,各种形状奇异的银制器具,以及在汉人眼里太过诡谲的异教画像……
在义军要返回旧京时,由于先前搜城三日也没找到央金的下落,为了杜绝后患,朱明义提议放火焚城,一报当初大叶人逼宫之仇。秦犷默许了。
最后,众多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下沙城。江平明甚至没有回头再望一眼。队伍整齐,多面龙旗在冬日的寒风中飒飒飘扬。身后是漫天的黑烟和火光,凛冽的空气中传来焦味。江平明似乎又听见了那个年轻的女声,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在他身后唤着什么。即便他有北方的血统,这北地终究容不下他。
经历了三年的颠沛流离,大伙终于踏上了归乡之路,人人激动不已。然而天骄却表现出明显的不安,大概是小孩子的近乡情怯。江平明也盼着早日恢复自由身。秦犷没再问过他回去后的打算,只是经常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直教他心里发毛。
适逢新年前夕,旧京的百姓欢天喜地,敲锣打鼓点起鞭炮欢迎义军与太子凯旋归来。天骄坐在马车里,由秦犷和朱明义等人骑着马在前头引着,一同接受夹道百姓的欢呼和跪拜。
接下来日子过得也快。京城百废待兴,重建皇宫、辞旧迎新,待到新年过后,就是太子的登基大典,以及对众臣将领的论功行赏。天骄毕竟只有十岁,这些冗杂的事宜都得由秦犷代办,光是束着金冠坐在龙椅上接受百官朝拜就已让他坐立不安了。三年来在乡间野惯了的孩子突然被告知要承担起一国之君的责任,着实为难。
班师回京后,江平明暂住秦犷府中,特获自由出入宫中之权,耐心地安抚天骄,要他尽快适应新的生活,尽到帝王应尽的责任,同时悄悄地告诉天骄,要封秦犷做护国公。待到册封行赏之时,天骄果真按江平明的嘱咐,宣布秦犷为护国公,官拜正一品天下兵马大元帅。众臣对此并不惊讶,因为论功绩,秦犷确实值此功勋,然而秦犷本人却深感惊讶,因他并未对天骄说过自己想要加官进爵、居此高位。
待到一切都尘埃落定,江平明便向秦犷辞行。秦犷自然不同意,两人又起了争执。
“你留下来不行么?纵使你没有立过军功,论出身、备份,你也是俊王的儿子、当今皇上的堂兄,如今皇室血脉只余太子和你二人,你大小也是个王爷!再说,你和皇上相处这么久了,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他还小,需要你我的扶持,请至少看在你这个弟弟的份上留下来吧!你任太傅,继续教他读书可好?”秦犷的语气几近哀求。
江平明背过脸去,生硬地应道:“我原就只是一介平民,只不过是比一般人多识得几个字罢了,既不通宫廷礼节,又不谙经世治国之道,当太傅我何德何能?既然你们已下令恢复科举,今秋即能举行乡试,何愁选不到人材?我已说过很多次了,我只认先生一人作父,其他人的是非恩怨我不想多管。况且传国玉玺和灵帝宝藏皆已寻得,我即便是俊王之子,还能做甚?求秦大元帅高抬贵手,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你说生路?”秦犷急了,声音也抑制不住地提高了几度,“我一片真心想挽留你,你却说得如此难听!平明兄弟,自你我相遇相知后,我就拿你当至交,现在于公于私,我都不舍得放你走,你能否……能否看在我的份上,多留几年,至少……等皇上长大成人?”
江平明闻言,冷笑一声。“于公于私?我只听出你想让我当天子之师,并不知‘于私’是为了哪门子‘私’?交朋友也得双方你情我愿吧,坦白说,你算是何人?我为什么要‘看在你的份上’留下?难道叫一声朋友就能干涉人家的自由了?”
“原来在你心中我连朋友都算不上吗……”秦犷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我——”
“元帅不必再费心挽留。”江平明打断他的话,“你也将至而立之年,是时候娶妻生子了。而我将云游四海,随兴作画,糊口便足,终此一生。你我的人生再不会有何交集,又何苦硬是凑在一起呢。”
“我没打算娶妻生子!我、我只要有你——”秦犷情急之下从江平明身后冲上去,紧紧地拥住了他。
江平明满脸通红地挣脱他的钳制,高声道:“请元帅放手,这样拉扯于礼不合!”
秦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失魂落魄地松开了手。
“元帅,我问你一个问题。”江平明努力平复情绪,清了清嗓子,开口说。
秦犷紧盯着他。
“你是说你想我继续和你待在一起,那么为何非得要我留下来,而不是你跟我走呢?”江平明也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
秦犷愣了一下,马上摇头道:“不行,现在天下方安定下来,皇上又还小,我大洛江山根基未稳,我身为人臣,保家卫国是必尽的责任,断不能在这个时候就抽身而退……”
江平明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回答,苦涩地笑了:“说到底,元帅也不过是个只为自己着想的人罢了。话说至此,想必你也明白了吧?你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江平明放弃江山,我也不可能为了你口中的‘情谊’而牺牲自由。我俩本不是同路人,还是趁早分道扬镳的好哇。”
此语一出,秦犷哑口无言。二人僵持良久,江平明转身欲去,却被秦犷追上:
“我明白了,平明,我不会再拦你。只是你走之前,可否最后再留一晚,我俩不谈离别,只把酒言欢,畅饮一番,就当我为你……为你饯行了?”
江平明略微犹豫了片刻,点头应允了。
当时战乱方息,举国上下生活都很节俭,然而这晚秦府破天荒地准备了一大桌美酒佳肴。秦犷屏退了下人,亲自执起酒壶,为江平明斟了满杯。
“你知道我并不爱酒,还是不必费心了,自己享用便是。”江平明对他说。
两人面对面坐在大桌前,各自无言。战后好酒难求,明明是高价美酒,秦犷却觉入口后满口苦涩,唯有一杯接一杯地吞下去。江平明见他这样,心里也不是滋味,面对一桌丰盛肴馔也无甚胃口,室内气氛冷到极点。待至月上中宵,秦犷已喝多了,才开始多话起来,跟眼前人絮絮叨叨地讲起自己身世,双亲、朋友、战场往事,从小到大,无论悲喜皆倾吐而出。
江平明默默地听着,听这个汉子从他小时顽劣、挨父亲的打骂,到少时初上战场,亲眼见自己童年玩伴死于敌军乱箭之中,再到大叶人改朝换代后为救自己敲敲返京、却见自家宅第已成流民之窟,最后竟能完璧而归,此半生端的是动魄惊心。三年的朝夕相对、生死与共,他江平明纵然生性冷淡,也不是无心之人,秦犷这名字早已拓入心中,只是两人志向相去太远,纵使缘分不浅、修得同船而渡,今后也不太可能同舟共济了,不如好聚好散,对彼此都好。
直到壶里的酒一滴不剩,秦犷也没再说出一个留字,最后直勾勾地望着灯火下有些朦胧不清的江平明的脸,问道:“平明,我们——还会有——”后边的话还没问出口,就颓然醉倒在桌上了。
江平明已猜到他后边想问什么,但眼前人已不省人事,不答也罢,反正答案彼此心知肚明。
早春之夜,月朗星稀。冰封一冬的土地尚未解冻,而吹来的东风似乎已带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