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过去和季景文的针锋相对,单宁笑著揉了揉眉间,眼睛感到有些困顿的干涩。
指针指向十二点。
季景文洗完澡裹著浴巾进卧室,看到的便是床头灯下靠坐在床头沈沈睡去的单宁。
书还好好地搁在大腿上,头微微垂著,在灯光照耀下一副静谧美好的模样。不过,季景文知道,只要他一清醒睁眼,什麽静谧、美好,这俩字绝对立刻和他擦不了边。
轻身在床沿坐下,季景文伸手拂了一把单宁额前的刘海,锐利的眉眼逐渐变得柔和。
“阿宁。”
单宁鼻翼微微动了动,没有丝毫要醒过来的迹象。
“阿宁。”
季景文俯身在他耳边,音量不大却足够让对方醒来。“别坐著睡觉,快起来。”
单宁眉头皱了皱,腿一动,身子往右侧翻了过去,看样子应该是想换个姿势侧著睡。可他意识处於睡眠状态,忘了自己身子还靠在床头,这麽一翻身,自然上半身猛地一歪,整个人就这麽滑了下去。
身子失去重心这麽一歪,瞌睡瞬间也被吓去了大半,睁眼看到坐在床沿上似笑非笑看著他的季景文,单宁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随即动作迅速地钻进了被窝里。
“睡觉了,晚安。”
季景文看著背对著他裹成一团的单宁,眼底的笑意怎麽也止不住。“嗯,晚安。”
床头灯被季景文伸手按掉,单宁把下半张脸裹在被窝里,紧紧闭著眼。黑夜很能安抚人的情绪,原本缠著他的困意也随著他的合眼而渐渐侵染开来。
意识模糊间他感觉到床榻一瞬间的塌陷,接著,是属於人类体温的靠近。
季景文把胳膊搭在单宁腰上,因为两人身高相仿的缘故,面对面睡觉的姿势让他们能够听见彼此细微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这样彼此贴近的姿势逐渐生出一种缠绵的味道来。
一觉好眠。
二天一早,单宁踩著晨光开店上班。
周末的时候,市中心街上的人总是要多一些,单宁倒了杯水在收银台後坐著,听著Hyde的新歌,眼睛看著熙攘的玻璃门外。
“老板,有没有Green Day的Warning这张专辑啊?”
看著面前咋咋呼呼的十几岁小男生,单宁挑了挑眉。“Warning?那可是好几年前的专辑了。”
“没错没错,有没有?”
单宁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指了指某个角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在那儿吧。”
闻言,少年立刻蹦躂了过去,在CD架上翻找起来。
“喂?干嘛?……我在外面啊。”
似乎是接到了家长的电话,少年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凶恶起来,单宁从烟盒里抽出一根中南海点燃,侧目瞅了一眼角落里对方正在找碟的背影。
“知道知道。”
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专辑,少年走到收银台前点了点下颌,示意老板收钱。
“五十。”
单宁将CD包好递给他。
“妈,你是不是更年轻到了啊,很罗嗦哎。”
才十几岁的小男生拧著眉头,掏钱付款,一脸的桀骜和不耐。
“行啦行啦……”
看著对方板著脸走出门外,单宁微眯起眼,想起自己的母亲来。
离开家已经有七八年,他从来没有回过一次家甚至打过一次电话,也不知道父母如今过得还好不好。只不过,估计他们也一点都不想看见他这个逆子吧。
苦涩地笑了笑,单宁将烟掐灭,发起呆来。
高中那年,他被家人发现不同於常人的性向,随之而来的,自然是父母的惊愕和责骂。他还记得,那天母亲哭红了眼,而父亲则被他气得高举扫把将他一顿狠揍。
他的父亲,在D大历史系教了十几年的书,生性严谨,兢兢业业,教书育人,到头来,却教出他这个一个不争气的逆子,叫他如何不气,如何不怒。
他始终都记得父亲暴怒的表情,身为钻研历史洪流几十年的教授,父亲似乎怎麽也无法理解他对同性的偏好,甚至觉得这是一种病,一种让人偏离正常轨道引往歧途的病。
只不过,对或不对,正途或者歧路,谁又能说个绝对呢?
第十四章 父母(二)
被关在家里反省,可那时的他又能反省出什麽大道理来,他只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麽,不过是喜欢同性而已,凭什麽他要被当做是病菌般对待。
他想不通也气不过,因此,他离家出走了,这一走,便直到现在也没有回去过,而他的生活从此也彻底偏离了正常的轨道,无法再回头。
不是没有想过要回去,但是时隔这麽久,那种念想已经尽数变成了近乡情怯般地惶恐,越是想念便也越是害怕。
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的鲁莽已经在成长的路途中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现在,他只觉得心酸和茫然。
有家而不能回,甚至不敢回,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麽。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单宁深吸了口气,将胸腔中弥漫开来的酸楚强压下去。
这几年,他偶尔有匿名寄钱回家,每次寄的数目不小,然而,金钱寄得再多却也缓解不了他心里对家人的愧疚和对父母的想念。
他还有一个弟弟──单安,是当时父母超生生下来的,他记得当初还罚了不少钱,现在,估计也应该读高中了吧,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个哥哥。
单宁盯著烟灰缸里燃尽的烟灰,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如这尘灰般黯沈。
他从来没有跟季景文说过家里的事情,对方只知道他是年少时离家出走,别的因为他不肯说便也没有多问。
想起之前那名对母亲的唠叨倍感厌烦的少年,单宁自嘲地一笑,他却是想被母亲唠叨都没有机会。
中午接到季景文的电话,说是有会议,不能跟他一起吃饭了,单宁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脑子里想的那些话就那麽溜出了口。
“我想回家。”
“想回就回去吧。”
这是季景文沈默片刻後给他的回答。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麽你从来不愿意跟我说你家里的事情,但是,想家的话就回去吧。”季景文的声音里带著安抚的味道。
“需要我陪同麽?”
“不用了。”
单宁笑了笑,笑容里几分苦涩几分无奈。 “我还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见我。”
“自家人哪有隔夜仇。”
电话那头的季景文翻开需要他过目的文件,嘴角带著抹安抚的浅笑。
单宁仰头舒了口气,没有说话。
“想回就回去吧。”
季景文的声音很低,带著抹淡淡的温柔。
“呵。”
单宁自我嘲讽了一番。既然想到了,那就回去一趟吧,大不了,再一次被赶出来罢了。
“你开公司那辆车去吧。”
“不用了。”
单宁拍了拍有些发僵的脸。“麻烦。”
那辆车是他当初自个儿买的,不是什麽多麽名贵的车,普普通通一辆别克,不过後来懒得开了就一直扔那儿没理,小区里没有私人车库便把那辆车搁在季景文公司的车库里头,有需要的时候偶尔开一开。
“我在家里等你。”
听懂他话中已经作下了决定,季景文淡淡道。
“嗯。“
“到了D市给我电话。”
“知道了,季老板。”
单宁吊著嗓子痞里痞气地回了他一句。
D市与C市毗邻,坐大巴走高速大概三四个小时。单宁回去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打车去汽车西站买大巴票。
周末车站的客流量不小,单宁排队买了票,上了大巴。
大巴慢慢驶离市区上了高速,单宁看著窗外越来越偏僻和越来越矮的房屋,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当时凭著一股子怨气和倔强从家里跑出来,他中途的确有後悔过,可是等他意识到自己生出後悔这种情绪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退路。被来D市查看生意的东区老大捡回去,一脚踏入那个半黑不黑的灰色圈子,他早已没有了全身而退的可能性。
在高速上堵了一个小时,当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单宁终於到达了D市的汽车北站。
北站离他家不远,搭公交也就四站路。因为父亲是D大的教授,一家人都住在学校分配的房子里,与D大仅仅隔著一条大马路。
在小区附近找了家宾馆放下行李,单宁在附近的水果店买了些水果,慢慢走进小区的大门。站在路灯下看著那栋无比眼熟的公寓楼,他站在原地,心里兀地生出一种恐惧来,迟迟不敢再迈动脚步。
时隔好几年,小区并没有多少变化,不过是多植了几棵樟树和月季,石子路旁的路灯换了新灯罩而已。
有些东西都没变,有些东西,却是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单宁深吸了口气,喉咙几番做出吞咽的动作,平息下胸膛里鼓噪的心跳,握紧了提著水果的那只手,脚步缓慢地朝家门走去。
他家住在一楼,墨绿色的门板紧紧地合著,这个时候,他们应该都在家……
第十五章 父母(三)
“叩叩叩。”
短促而克制的三声敲门声。
“谁啊?”
单宁听见了母亲的说话声和屋内电视机的嘈杂声。
随著门锁的转动,紧合著的大门慢慢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惊愕的脸。
“宁宁?”
她老了,眼角已经开始有了明显的细纹了。
“谁来了?”
“是……是宁宁……”
屋子里片刻的静默。单宁微微低著头,目光不敢再落在母亲脸上,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蜷缩得厉害。
“他回来做什麽!我单平没有这种儿子!!”
父亲暴怒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单宁双手紧握,牙关紧咬。他想起那一天,父亲也是怒吼著没有他这种儿子,手上的晾衣杆不停地抽在他身上,好像他不是他的儿子反而是仇人一般。
“逆子!你给我滚!我单家没有你这种……”
“单平!!”
向来温温柔柔的母亲此时也朝著父亲吼了起来,眼眶泛红。“你又要逼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