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至此,他低头,仔细端详起将要靠在身上坠入梦乡的清彦。看了半响,他发现这孩子尽管瘦弱,却长得十分清秀可人,苍白的面色晶莹剔透,隐隐透着抹粉嫩,仿佛稍稍用力一捏,便能挤出些水分来。再言之,能安然躺在他怀里入睡的小孩,这皇宫之中恐怕除了他也绝无旁人了。看着清彦毫无防备的睡颜,藏豫真不知该当他纯真不懂世事,还是太渴望温暖而过于信任。
清彦睡醒时,隐约觉得周遭有些陌生,好像并不是他的床。等着他揉着眼睛撑起身子,意外地发现指下触到一片软软的、像丝绸一样东西时,才猛然想起,他好像是依在王叔的怀里睡着了。
“睡醒了?”果然,头顶传来藏豫不冷不热的声音,其中透着一丝疲倦,随后,他感到藏豫将他挪到一旁,自己站起身。耳边响起一阵阵活动筋骨的脆响,清彦努力看着眼前模糊的轮廓,甚是不解。
他哪里知道,藏豫为了不吵醒他,已经就着他的姿势僵坐了一个时辰,现在全身上下酸痛僵硬。
“唔……”舒缓了一身紧绷的肌肉后,藏豫满意地轻吟一声,打趣道:“吃完了就睡,还睡那么久,真是像小猪一样。”
以为他在责怪自己贪睡,清彦顿时白了脸,害怕地连话都说不连贯。“对、对不起!彦儿不该睡的!彦儿不是故意的!彦儿只是……只是……”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想出来什么能让藏豫不生气的。
藏豫不明白为什么一句玩笑都会让这孩子如此紧张。他不知道清彦除了芸嬷嬷几乎不会接触其他人,而芸嬷嬷为人刁钻严苛,见清彦不受宠爱更是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平日对他总是冷言责骂,以至于让清彦觉得除了安安静静地坐着以外做什么都是错的。所以这样和颜悦色地逗弄,清彦从未体验过,也完全不明白。
看他急得小脸惨白,有些迷茫的大眼中水灵灵地泛着委屈,藏豫也顾不得细想,只得将他重新揽入臂弯,笨拙地拍拍他的背,安慰道:“又没怪你,怎么一起来就哭鼻子?”
谁知道话一出口,眼前的孩子变得更加惊慌,使劲摇头否认:“没有!彦儿没哭!彦儿不是坏孩子!彦儿没哭!”因为芸嬷嬷说,会哭会闹的孩子是坏孩子,会被大人讨厌,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哭的!
“好、好!彦儿没哭,彦儿很乖,没有哭,是王叔看错了!”藏豫见安慰不成反而适得其反,赶紧附和哄着,同时倍感无力。想他在军中向来呼风唤雨、雷厉风行,几时有落得如此尴尬的局面,竟被一个小孩弄得手足无措?
过了一会儿,清彦的情绪在他反复安慰下稍许平静。他重新摸索着趴回藏豫怀中,时不时地吸鼻子。藏豫伸手将一块荷花糕递到清彦手里让他小口小口地啃,也不理会糕点的渣子会掉自己一身,然后一边用手在他背上打圈揉抚,一边给他讲故事听。直到将近晚膳时,伊竹才进屋通报,说芸嬷嬷在屋外求见。
“传。”
听到芸嬷嬷来了,清彦覆在藏豫胸前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仿佛害怕芸嬷嬷会把他带回西苑。藏豫注意到这个不经意的动作,顿时明白了什么。他紧了紧护在彦儿背上的手,低头安抚:“不怕,芸嬷嬷不会责怪你的。”
清彦默默点头,小脸又往藏豫怀里拱了供。
片刻后,一个体态微胖的中年女人走进屋内,见了藏豫,马上跪地行礼。“老奴拜见静辕王爷。”
藏豫揉抚着怀里紧绷着的孩子,开口时声音却出奇的冷:“你就是负责照顾七殿下的芸嬷嬷?”
提出问题,却并未准许她起身。芸嬷嬷只得跪着。“回王爷,正是老奴。”
“那为何今日下午本王会看到七殿下孤身一人坐在草地上?”依然平静无波的语气,却让芸嬷嬷觉得背后一阵阴冷。早就听闻这位刚刚回宫的王爷手段残忍,性情难测,是个厉害角色,只是她想不通为何当今圣上眼前的红人会突然对这个眼盲腿残的侄子关心起来。
“回王爷,老奴午时有些急事需要处理,所以离开了一会儿。劳烦王爷照顾七殿下,实在是老奴失职,还请王爷恕罪。”
“哦……”藏豫不经意地道:“是一会儿么?那嬷嬷怎么现在才来?”
芸嬷嬷心头一颤。“这……”
“你的职责便是照顾殿下的起居,有什么急事能比他的安危更急?七殿下再怎么说也是亲王之子,是皇室血脉,怎可安放他独身一人在外面?若是出了什么出差池,你可担当得起?”
芸嬷嬷这时已是满头冷汗。以前这七殿下没人关注,她时常像下午这样把他撇下,自己去睡个午觉或者找其他嬷嬷聊天。可这孩子毕竟出于皇室,再怎么不受宠,别人追究起来,她也得受重罚。况且,现在追究的人还是性情狠戾的静辕王……
“本王会另派宫娥照顾七殿下,以后你就负责打扫七殿下的寝宫。”
芸嬷嬷闻言,猛然抬头。在宫里,奴才也是分等级的。清理工作是下等用人才干的活,又苦又累,而且俸禄也很少,和照顾皇子的差事不知差了多少倍。
“王爷,这——”
“放肆!”藏豫厉声严喝。“本王的命令岂有你说话的余地?”
芸嬷嬷一惊,生怕藏豫一怒之下将她打入大牢,赶紧磕头求饶:“奴才不敢!请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滚!”
待芸嬷嬷屁滚尿流地退出寝室,藏豫低头转向怀里的孩子,本想安慰他说以后不会再受芸嬷嬷责罚了,却发现清彦的脸苍白如纸,毫无血色,幼小的身体在他臂弯中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清彦死咬住下唇,无神的大眼中全是水气,半天才战战兢兢地开口哀求:“王叔不要生气了,以后彦儿一定、一定乖乖的,不会再、再惹王叔生气!王叔别、别生气,彦儿真、真的不是故意的!”
藏豫皱眉,一阵困惑。“你在说什么?又没生你的气,嗯?”
“因为,刚才王叔很生气……”清彦小声回答。
“那又不是气你!”藏豫哭笑不得。“我生气是因为芸嬷嬷对你不好,是在生她的气。彦儿这么乖,肯定不会惹王叔生气的,对不对?”
清彦赶紧点头。
藏豫得到预期的反应,接着说:“那,彦儿笑一笑!彦儿笑起来最好看了!来,笑一个!”
静辕王一向以聪慧睿智扬名,对小孩子这些连哄带骗的功夫,自是不用一下午便已火候精纯。
扰
穿梭在明亮的长廊间,最为突出的是皇宫内的一片压抑的死寂。今天早朝时,藏殷正式向文武百官宣布宰相公孙砚勾结北境哈尔銮氏、密谋篡位证据确凿,已被革职,抓入大牢,三日后问斩,璇贵妃与五皇子私通公孙砚,亦涉嫌逼宫,将株连九族,与公孙砚一同处死。
这个消息公布后,朝堂上鸦雀无声。藏豫目不斜视,却能明显地感受到周围猜疑的眼神。虽然都是低着头极度地掩饰,但那些目光是那样的不自然,让从小就习惯于宫廷政治的藏豫也无法忽视。特别是藏殷最后那句“宰相之位将由静辕王胜任”,更是让百官的窃窃私语一整天如苍蝇般如影随形。
晚上好不容易回府,又发现有位意外的客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他书房里悠悠栽载地喝茶。看到定在门口的他,那人稍稍抬眼,不经意地道:“回来啦?”
“韩玉?你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我说,还是你这儿的茶好,清淡甘甜。不过我喝了一下午,还真有点腻了。”韩玉放下茶盏,正色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宫里事多。”藏豫挥挥手,轻描淡写地说。“你怎么来之前也不先通知我一声?”
“不是你让我月初进宫的么?”
藏豫想了想。确实是自己亲书要他月初进宫担任刚刚空闲下来的兵部尚书一职,只是近日忙于公孙砚的事,把他要来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过,虽是自己疏忽了,嘴上却还是不忘揶揄一句:“谁知你会如此听话?”
“哼!”
“用晚膳了没?”
韩玉摇摇头。“还没呢。我一人跑到你府上吃饭岂不无聊?”
藏豫剑眉一挑:“你当我是戏团子的?”
韩玉白了他一眼,心里却为他的迟钝堵塞。
他一早便策马入城,等到了静辕王府已是满身尘土,可他却连午饭都来不及吃,马上沐浴更衣,就怕藏豫中午回来看见他狼狈的模样。岂知,等到太阳西落,还是没有他的踪影,倒是无意发现藏豫一向不容他人涉足的寝室终竟住着另外一个人。那些顿时缠绕于心的疑问与失落无处发泄,于是别无选择,继续干坐。这一天的等待、忍耐,无非是想与他共进一餐,只是,像这些事……藏豫又何时明白过呢?
“让厨房备膳。”回过神,看见藏豫偏头对子墨吩咐,然后转向他,道:“你先过去吧。我换了衣服过会儿就到。”
“藏豫。”韩玉开口叫住那个已在往门口走的身形,语气意外凝重。“凝雨轩里的人是谁?”
藏豫回头,神色放松地回答:“紫宸。”
韩玉的脸色又一瞬间恍惚,但在书房暗淡的烛光下,藏豫并没看见。
“你何时准许男宠留宿寝室了?”又何时对那些只是用来发泄欲望的酒姬直呼名讳?
藏豫优雅的唇微微上扬,脸上是韩玉从未见过的宠溺。
“从紫宸入府开始,也只有他……可以。”话落,从容地走出书房。
韩玉站在书房,久久没动,俊逸的眼里,有某种不敢示人的哀伤聚集,沉淀。
踏入寝室内屋,正好迎上扶着桌子摸索过来的紫宸。藏豫舒心地一笑,握住他向前探路的手。
“要去哪?”他将紫宸搂进怀里,问。
“没有,听见你回来了,想出去……”后面要迎他回家的话,紫宸还未说出口已是满脸通红,便索性不说了。
将他一脸羞红分毫不差地收入眼底,藏豫并未点破,却是为他笨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