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就要进宫,今天早点歇息吧。我也累了。”
韩玉闻言,有些吃惊地望向他,眼中闪着疑惑,以及……失望。
他不明白为何藏豫不为能离开皇宫的束缚而高兴,不明白为何藏豫不为能再次飞驰沙场而兴奋,更有些事,他隐隐猜到,所以无法压制那股强烈的悲愤在心里泛滥。可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朝藏豫潦草地一点头便快步退出了书房。
藏豫看他离去的背影,不是不知他心里所想。八年前,韩玉与他在边境镇压蛮族,天天刀光剑影的日子,却从未见疲惫,终日乐在其中。可此一时,彼一时,八年前,他心里无牵无挂,满腔热血只待喷洒沙场,现下,一想到要与那个人分开,只觉苦涩惆怅。
“出征之事 ,暂时不要让紫宸知道。”在通往凝雨轩的回廊中,藏豫偏过头对子墨吩咐。
“是,主上。”
踏入凝雨轩,看见那个他心系的人正站在圆桌旁,由伊竹扶持着泡茶。只见紫宸一手扶着茶壶,一手提着长颈铜壶,微微左右摆动后总算对准茶壶的顶口,注入热水。可他一手控制不好力度,倒得太快,滚烫的热水从茶壶中溅了出来,洒在他另一只手上。
“咝!”紫宸低抽一声。
“公子!”伊竹也是一惊,赶紧从他手中拿过铜壶放到一边,随后扯下了木架上的棉帕,浸了凉水,敷在他手上。
“没事,只是烫到了。”紫宸听着伊竹手忙脚乱的声响,忍不住开口安慰。“我也真是苯,连沏壶茶都做不好。”
站在屋外的藏豫听到这句话,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忧愁,使得深埋心底的那抹恐惧朦胧若显。
“公子,还是上些药吧,那水可是滚烫的。”伊竹担忧地看着紫宸已经有些红肿的纤纤玉手,道。
紫宸刚想拒绝,却听到不知何时已经进屋的藏豫叹道:“下去吧,本王来。”
“……是,王爷。”伊竹显然也完全没注意到他,愣了片刻才姗姗欠身退出了凝雨轩。
“王爷什么时候回来的?”紫宸感到藏豫扶着他向床走去,偏头问。
“刚回来一会儿。”藏豫将他按在床上坐好,躬身从床下取出药箱,拿出里面一个玉制小瓶。
“那……王爷都看见了?”
“进屋的时候刚好看见。”说着,倒了些许凝雪露在指肚,往紫宸的手上轻轻涂抹。“怎么突然想起学泡茶来了?”
“嗯……”紫宸脸红了红,支支吾吾地道:“就、就觉得……突然……有兴趣了。”
其实他是觉得藏豫最近好像一直很累,才想学着给他泡茶,但藏豫满脑子想着他即将出征的事,根本没看出紫宸的羞涩。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帮紫宸缠上纱巾,禁不住地去想若是自己此次一去无归,眼前的这个人会是何反应?紫宸看不见,又毫无生活技巧可言,无论在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非常依赖他。这他知道,因为这种脆弱正是在他不断地纵容下形成的。紫宸原本是倔强的、是会咬着唇独自黯然神伤的,所以当他打开心扉时,藏豫是那么的想呵护他、宠溺他、让他有个可以依赖的人,好帮他把该有的爱都补回来。可现下自己若战死沙场,紫宸唯一的精神支柱将被毫无保留地摧毁。到那时,失去了心爱的人、失去了依靠的他是否有足够的能力与勇气独立地活下去?
他不敢想。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恐惧。
“王爷?王爷?”紫宸推了推许久没有动作的藏豫,担忧地唤道:“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藏豫抬起头,呆滞地望着自己的倒影印在那双淡银色的瞳中,心里没有以往的怜爱,只是感到冰冰凉凉的哀愁,苦涩无比。
感到他动,紫宸用没受伤的手摸上藏豫的脸,想通过触感了解他的表情。“王爷,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宫里……出了什么事么?”
“紫宸……”开口时,嗓音有些沙哑。
“嗯。”紫宸皱着眉应道。
“从明天开始,学着自己走路吧。”
扰(4)
紫宸还未来得及消化他的话,藏豫已经起身将外袍退去,略带疲惫地说:“就寝吧。我有些累了。”
紫宸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听到藏豫语气中的倦意又觉得挺心疼,便压下满心疑惑,顺从地随藏豫躺下,窝在他怀里。没一会儿,两人怀着各自的心事,昏昏蒙蒙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藏豫出乎意料地提早回府,只是他没有立刻回房,而是缓缓朝他从来都不屑幸临的炎斋走去。
炎斋的拱门两侧都站着身材高挺的守卫。看到藏豫,两人齐齐下跪,恭敬地向他请安。
“人呢?这几天怎么样?还闹么?”藏豫问。自从那个侍女死了之后,公孙娇洳好像有些疯了,常常狂闹不止。
“回王爷,已经不闹了,好像天天坐在花园发呆。”
藏豫点了点头,向炎斋内院走去。
前厅没人,他是在后院的花丛中找到那个自己憎恶已久的夫人。
公孙娇洳此时正在为一束玫瑰花丛除杂草,神情极为专注祥和,是藏豫见过的她最平静的时候。后者显然没注意到院子里又多了一个人,依然津津乐道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藏豫站了一会儿,磨完了耐性,才清了清嗓子。
公孙娇洳明显一颤,回过头,眼中的惊恐逐渐转为戒备。“王爷有何贵干?”
对她没有行礼也不想追究了,藏豫单刀直入地道:“你父亲企图谋反,已被赐予死罪,将于明日正午斩首示众。皇上念你为本王正室,特开龙恩,免你诛九族之罪。明早本王会准你去见你父亲最后一面。行刑之后,车夫会直接将你送往青山的皇家尼庵。你以后就安安分分地吃斋念佛,为朝廷祈福,以报皇上不杀之恩。”
公孙娇洳听到父亲谋反,并未吃惊,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在得知父亲明日将被处死时,脸色稍微白了白。她从小在宫廷中长大,对于其中微妙不成文的规矩了如指掌。父亲犯了这么大的罪,她自然不能再留在王府。即使夫君不是恨她入骨的藏豫,恐怕结局也不过如此。她深刻地认知这一点,所以对这样的安排接受得也极其平和。
“王爷总算等到这一天了呢。”许久,公孙娇洳幽叹道。
藏豫面无表情地回望她,不语。
“你我夫妻八年,说的话却不到十句。”公孙娇洳自嘲地笑了笑,模样仿佛又恢复了十六岁时的妩媚晶莹。“但王爷可知,娇洳依旧如八年前一样爱着王爷?”
藏豫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最后一丝希望,无动于衷。
“你从未爱过我。”他淡淡地说。“你爱的,从来都是你心里想像的那个我。”
话落,他转身走出花园,结束了这一生与公孙娇洳的最后一次谈话。
从炎斋出来后,藏豫直接回了寝室。听到他进门,紫宸还没来得及高兴,便感到藏豫拉起他的手,塞了根一端缠着丝布的长棍。他有些困惑地把棍子上下摸了一遍,不解地问:“是什么?”
“竹杖,方便眼盲者探路的。”藏豫引着他的手握住缠了丝布的一端。“这样拿,然后用另一端点击地面探路,这样就能知道前面有没有障碍物。”说着,从后面扶着紫宸的手臂,引导他挥动竹杖左右点地。
“王爷……?”紫宸有些无措地拿着竹杖,任藏豫摆布,巧眉微皱。
“一开始可能会觉得有些别扭,不过练练就好了。等你熟练了,就可以自己行走,不用依赖别人搀扶。”藏豫狠下心,无视紫宸的困惑自顾自地说着。
其实早已看到紫宸为难又有些受伤的表情,不是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那么自卑敏感的人,一下子被塞了一根竹杖,肯定会觉得他是嫌弃他了。藏豫也觉得自己有些荒谬,他知道他无法在短短数月内改变紫宸十年养成的习惯,但只要能让他学着独立一点,哪怕只是靠竹杖行走这么简单,也能让他在春天离去时稍微放心些。
不知为何,日子慢慢忙碌起来,藏豫却觉得越来越空虚。自从给了紫宸那根盲杖,他每天一得空就去监督指导,往往结束后紫宸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以至于两人除了练习的时候几乎不会交谈。竹杖虽然轻,来回挥动一个半时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紫宸练得辛苦,心里对藏豫突如其来的严格训练又是埋怨又是害怕,觉得藏豫是和韩玉重逢后开始嫌弃他了才会这么执着。藏豫多少看得出他的心事,但又无从过问,因为他无法告诉紫宸真正的理由。
如此僵持了十几天,直到某一个格外冷的傍晚,一直潜伏在两人间的不安瞬间爆发。
“往左一步,好,慢点。从樱花树到凝雨轩前面的石梯有几步?”藏豫低沉的嗓音,伴随着夜晚寒冷,回荡在花园中。
“十六步。”紫宸胡乱回答,右手无力地挥动竹杖,微微虚喘着。右臂酸痛不已,让他根本无暇顾及分辨杖端触到的究竟是什么,更无心再去想樱花树与石梯之间到底还有几步路。
“二十二步。”藏豫捏了捏眉心,耐着心纠正,语气中是没有掩盖的疲惫。“凝雨轩门口到内室呢?”
“十二步。”
“十六步。紫宸,你必须把步数记牢,不然你就算学会用竹杖也哪都去不了。”
藏豫透着不耐烦的语气、身体的疲劳、以及连日累积的委屈让紫宸觉得无比烦躁。他停下手上的动作,低声说:“我本来就哪儿也去不了。”
藏豫一愣。“什么?”
紫宸扔下竹杖,双手攥拳大声重复:“我本来就是个哪儿也去不了的瞎子!你要觉得我比不上韩将军,就直接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把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吼出来,紫宸微微喘着,却并未感到预计之内的快感,反而觉得阵阵心虚。
良久,他听到藏豫带着浓浓的失望和倦意沉叹道:“算了。既然你这么不想练,就不练吧。”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藏豫抬手抚上脸,自嘲地道:“没什么意思。是我强人所难了。以后不会再逼你了